Chapter 1
“首长还在开会,您再稍等一会儿。”
生活秘书把一杯茶放在叶修手边。白瓷上印着红芙蓉,君山银针青翠的茶叶在水波中竖悬,如刀枪林立。门边的警卫员站得笔直,也像一杆枪。
“李秘书费心了。”叶修笑了笑,靠在沙发上,目光好整以暇地转向休息室的墙面上挂着的国画。王成喜的《报春图》,梅绽胜火,疏枝遒劲。顶灯抛落的暖光敲上木质画框,打着蜂蜜似的色泽。
祥云瑞彩的地毯纤尘不染,云梢尾压着茶几脚。万年青和仙客来摆得端正,红绿罗列,齐整如陆军的军旗。
叶修的手臂搭在沙发扶手上,白皙的手指曲起来,有一下没一下地点在米色布面上,响声沉闷,两条长腿交叠着。生活秘书给他拿了报刊过来,他接过,搁在膝头,换了个姿势,右手支着自己的下颔,眼神平静地投在厅室的某个点——也许是哪盏落地灯——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坐了快两个小时,休息室的门才被推开。叶父穿着一身军装,身边跟着个同样着装的年轻人,只是胸前的资历章少了行数。
生活秘书和值守的两个警卫员都哗地靠腿,敬了军礼。叶正沧略一点头,看到坐在沙发上的叶修,眉头皱起来。
“像什么样子,起立!”
叶修慢吞吞地站起,小时候动辄棍棒伺候练出来的底子没丢下,倒也立如青杉,不蔓不枝。
“首长好。”
他的语调有些懒倦,像日光下湖面忽闪的光点。
叶正沧身后挺拔的年轻军人发出短促的气音,像是笑了下。
叶父回头看了他一眼,转向叶修:“认识一下,乔振鹭,你乔伯伯的儿子,我们中部战区最年轻的军长,这个年纪,已经升少将了。看看人家。”
他又转向乔振鹭,“犬子,叶修。”
“原来是叶大公子,幸会。”乔振鹭伸出手来。
叶修掀动眼皮,自下而上的,很轻地赠了他一眼:“乔少将年少有为。”
他的手也伸出去,腕围清瘦,支棱着骨节,搭上乔振鹭。手掌倏然有隐痛传来,是乔振鹭握紧了他的手,军人指间的薄茧摩擦着他光洁的手背,并不舒服。
“过奖了。听说叶公子刚带队参加了世界级的比赛,拿了冠军,为国争光。果真是将门无犬子,叶大少和叶二少都是人中龙凤。”
他握手的时间过分长了。叶修的视线降下去,落到交缠的双手上。他根本没用任何力气,乔振鹭会意地松开,他的手就摆荡到腿侧,甩出一道无形的弧。
“行了,别搁我这儿抬腔调。”叶正沧皱着眉摆摆手,“振鹭,你们俩年纪差不多,你带他吃个饭,聊聊天,熟悉熟悉,交流一下感情。我还要去军委开个会,今天先这样吧。”后半句是对着叶修说的。
“是,首长。”乔振鹭笑笑,“我去换套衣服。”
叶修不置可否,手插在兜里,自顾自地往外走。
他踏出电梯,穿过肃穆庄严的走廊和大厅,走下石砌长阶。一台黑色轿车停在阶前,漆光锃亮。
车窗摇下,露出乔振鹭英气的脸。
叶修顿了顿,警卫已经为他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等他坐进去,方才把门稳稳关上,在车外敬了个礼。
车子缓缓驶出八一大楼,汇进复兴路的灯海川流。
夕烧如血,宝塔高耸,玉泉山浸在暮色之中。
荷枪实弹的卫兵把守在古朴的殿宇门口。乔振鹭走在前面,叶修闲散地落在后头。在迎宾的引导下,他们走到湖边的一座水榭里。画檐飞翘,掩映着富丽的装饰。
两人落座。乔振鹭吩咐了几句,就让侍应都出去。他手势熟练地泡着茶,把圆墩的玻璃盏推到叶修面前,做了个请的手势:“明前龙井。叶少在杭州待了这么多年,应该合你的口味吧。”
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也不对。这么多年颠沛流离的,哪个泥腿子能给我们叶少泡杯好茶呢?”
乔振鹭执起杯饮了一口,隔着茶汤袅袅的白雾去看叶修的脸。叶修一言不发,从自己的角度望过去,并看不清他的表情。橙黄的灯晕落在他的脸上,描出柔和的线条。在茶烟的细纱般的映笼下,竟有几分松间蔼月的风致。
他见叶修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也不急,自顾自地唱起独角戏:“刚刚你的父亲开的是布置军演的会议。去年他刚从副参谋长升到中部战区司令员,这是个表决心的好机会。陆军的两支合成旅会在确山进行实兵对抗,我也会跟着叶将军列席——你那世邀赛不是打完了吗?有空的话说一声,可以观摩。”
“能抽烟吗?”叶修忽然说道。
乔振鹭笑起来:“叶少离开西山太久,纪律规定都忘光了。这样,下回你去疗养院,见到乔检察长,喊声爷爷,我可以现在偷偷给你点根烟。乔家的孙媳妇总不至于受这点没烟抽的委屈。”
叶修嘴角轻翘:“乔少将真是自信人生二百年。”
“那我们说点别的。你的弟弟,叶秋叶中校,下个月十五号就要去甘肃了,航天……”
“乔少将。”
“……航天科工四院设在戈壁滩的导弹实验场,”他语气轻松,不紧不慢说着胁迫的字眼,“叶秋会去那边的研究所,下放锻炼,回来就拔军衔。你还不知道吧。军科院离这儿也挺近,要不我打个电话叫小舅子过来吃口便饭?”
“乔振鹭。”叶修直直地看着他,嗓音很低,“你想进秦城吗?”
他的墨眉如裁,眼神却很静。应该是真的动了怒,整个人缭绕着锋利而美丽的气质,像把出鞘的霜刃,明明就坐在那里,却遥不可及,割划出一道决绝的疆界,飞雪堆烟似的朦胧。谁要试图越过这条界限,就要做好投水逐月的准备。
乔振鹭饶有兴趣地鼓了两下掌,用一种嘲弄的语调开了口:“叶修啊叶修,你还不明白吗,你我现在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你以为我的船掀了,叶家就能独善其身?我跟你说过,你逃不掉的。来不及了。”
“你玩够了没?”叶修叹了口气。
“没有。”乔振鹭说,“玩了十来年游戏的人居然叫我收手,这才哪到哪。你敢说叶家现在不需要乔家的力量吗,嗯?”
叶修平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眉梢微挑,极轻地点了点头,站起身就朝门边走。
乔振鹭的动作更快,牢牢地扣住他的手,坚铁一样的锁住他。他望进叶修乌沉深秀的眼中,那双眸就像深潭,光线万死不回地跌堕进去,凝出眼底繁星般明亮的神采。
“别着急走。”他缓慢地说,“叶将军指示了,要我跟你好好交流一下感情。”
Chapter 2
乔振鹭很久以前就认识叶修了,单方面的。
说真的,他们这圈人从前就认得叶家那对双胞胎。京城的那方天地,有点风吹草动就众人皆知,何况是一举一动都备受瞩目的叶家。哥哥叶修聪明活络,用南方人的话说叫“灵”,在小孩里能服众,也讨大人的喜欢;弟弟叶秋严肃认真,板起脸就是个没长大的叶将军。
他们的曾祖是站过城楼的开国元帅,祖父做到了军委副主席,父亲也是部队出身,辗转了几个地方军区才回到北京。俗话说三岁看到老,弟弟是端肃了点,但哥哥那个哄人的本事,倒有点长袖善舞的意思,总之绝不是池中物。所有人都以为这对双胞胎会把青云顶上的叶家再往上送三尺,谁知道叶秋跑去军事科学院研究造导弹去了。叶修更厉害,直接离家出走去搞了什么电竞,新兴产业——这还是小辈们先发现的,叶修客场比赛四处飞,难免走露行踪,被人捕风捉影地传。叶家瞒得太好,叶修突然消失,大家都以为他成为下一代被选中的那个,送去瑞士或者别的什么地方拿化名读私校去了,这也是常见的事。可谁知道叶大公子实在是天生反骨,四代里的头一份,一出手就是王炸,竟然跑去打游戏!亏叶正沧天天不动声色的,真能沉得住气。
而这位叶大公子让人跌破眼镜的光辉事迹,乔振鹭知道得比他们都要早些。
那是2018年的夏天,荣耀里的时间线指向第三赛季结束,不败的斗神建立起嘉世王朝,拿到了第三座冠军奖杯,揣着少年人的飞扬意气,踏上了回家的旅途,去寻求一个求之不得的认可。
确实是求之不得。他屁股还没坐热,就被后脚到家的叶正沧九重天雷似的追着轰。
“你不是要打你那个破游戏吗?打够本了吗?!”叶正沧摔了一个花瓶,咆哮道。白瓷上的千里江山碎得七零八落,一片山峰崩到叶修的脚边。
“还没呢。”论踢铁板,叶修自信没有输过谁。
“那你就滚。”叶正沧一把拉开厚重的金属大门,“滚出去!”
叶母和叶秋都急得团团转,守立别墅外的警卫目不斜视。叶修环顾了一圈家中堂皇的装饰,目光最后落在父亲的怒容上。他笑笑,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把刘海往后捋,露出的脸庞年轻清隽,拉着行李箱遵旨麻溜滚了。
他走在林荫路上,透过层叠的枝桠去望缝隙中的天空。夏夜繁星漫漫,虫唱恹闷,流萤扑撞灯罩的透明壳子,假山瀑布后传来断续的手风琴,前苏联深婉的曲调,似乎是《红莓花儿开》。行李箱的轮子在路面轧出碌碌的响动,像微型的火车铁轨。他突然很想点支烟。
“——叶修?”
有声音从背后传来,叶修停下脚步,回头去看。
是张并不熟悉的脸,五官跟某位自己见过的大人物相似,称得上英气逼人。那人插着兜,走到叶修面前,仔细地端详着他,身高得往一米八五以上去了,黑沉的影子压下来,覆在叶修的身上,如同河流流经草原,无声地咽下岸边晶莹的格桑花瓣。
“你回家了?这是又要走吗?我送送你。”
“你认识我?”叶修笑起来。
我认识你。我当然认识你。路灯的光把他们都笼起来,像块巨大的橙红琉璃,或者泼熄烛焰的陈酒,寂静而昏醉。风把他的头发吹得有点乱,二十三岁的乔振鹭站在那里,望着二十一岁的叶修,神魂飘在天灵上三寸,荡悠悠地回想起他初次见到叶修的时候。
叶家早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就搬到了香山脚下的住宅,乔家倒是一直居住在玉泉山。两个地方离得并不远,但到底隔了几层关系。叶家是代代从军的将门,跟部队大院自然是最亲近的。乔家没有军方的背景,几位老人都是政法系统出身,虽然都是大家,说起来交情也就普普,各自都有信任的阵营。
大人如此,小孩们当然也是抱团各玩各的。叶修的名字在他们小辈里一直传得很响。香山军区置地的孩子王,大家都喜欢跟着他玩儿。偶尔酒宴走动,这边的小孩就要听那边小孩吹牛,吹叶哥哥有多牛多厉害。乔振鹭早就想见见这个传说中的叶修了,却总没什么缘分。
直到某年换届,叶修的爷爷病逝,叶家搬回了玉泉山9号楼。卫兵们忙碌着,把家具杂物往古色古香的别墅里搬,人们穿行在幽静石径,三两地叙旧。叶修就是这样撞进他的眼中的——牡丹园中花团锦簇,蜂蝶翩跹,穿白衬衫的少年坐在亭边的石阶,双腿悠闲地荡着,手生得极漂亮,夹着一片翠绿细长的窄叶,凑在唇部吹出清脆的音节。
青空透彻,飘落雪白的鸽哨,牡丹花开得明丽,姚黄魏紫、赵粉欧碧,在日光下争奇斗艳,馥郁的花香丰美非凡。乔振鹭看不到也闻不到,眼中的所有恍若失色,淡褪成水墨的烟云。而在这万抹微云之中,点了一记鲜艳透纸的朱红。有刻骨的力度。
但他明明不是朱红色的,他该是数九天的白雪,纷扬地落在琉璃瓦上,静默而遥远。他也像一只鹤,临花照水,羽翼皎洁,被凡人惊扰,就毫不眷恋飞走。
乔振鹭没有惊扰他。他远远地立在树下看了很久,直到叶秋过来拉着他哥哥往9号楼翻修的新宅远去。
当晚他们还去参加了西花厅的欢迎宴。觥筹交错,珠光琳琅,新来的双胞胎被点名要求表演节目。叶秋拉了首爱之忧伤,叶修则是钢琴,弹的悲怆第三乐章。
厅堂的光被调到暗档,只剩一束雪亮的光束打在叶修的身上。他的脊背笔直,还穿着那件白衬衫,袖口松松挽起,修长的手指搭到琴键上。众人几乎是屏息以待,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并没有如水的琴音从他的指尖倾斜而出。非要说的话,应该是瀑布,飞流直下三千尺的那种。
叶修根本是在炫技,琴音节拍全是对的,然而就是弹得飞快,都要快出幻影来了。真的是把所有人震在当场,叶正沧的脸上说不上是面无表情还是气到神经麻痹。
一曲终了,掌声迟疑了一小会儿,还是蔓延开了,还有几个少年喝彩的声音。叶修扬眉笑着,他的眼睛很亮,长着白皙清秀的一张脸,从琴凳上起来,接过一杯橙黄的果汁,融进了人群中。
乔振鹭融在人群中,贪婪地看着他。
他们这种人,等于含着金汤匙出生,从来都是要星星不给月亮,难免都有点骄傲的姿态。乔振鹭不否认自己身上也存在这种傲慢,还是很严重的那种,对什么人事都无所谓,是因为实在是什么人事都入不了眼。
可就在今天,他在森罗繁花间,看到了一只白鹤。
乔振鹭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脑海里漂满了比喻的风帆。心底那股前所未有的占有欲海啸一样地涌向大陆,吞噬掉静默的森林。从来没有这样,这么迫切地想要靠近一个人。
他居然有点后悔自己的傲慢——开始痛恨起自己找不到适合的词汇来比拟。叶修不是叛逆,说洒脱都显得累赘,像是故意想要摆脱丢弃什么一样。他就是自由,天然雕饰的自由,是跳脱拘束的、桎梏不了的风。
你怎么可能抓住风?
乔振鹭在包容的环境里养出极端的性子,看上去正常得不行,然而要说起什么世俗的价值观,那倒确实是淡到没有。想要什么就必须得到,不是去争夺,是想完完全全地拥有。明月清风不可得?没有关系,那就再造一方新天地。他漠然而滚烫地想。
他回味了一下叶修那支炫技的曲子,心情很好地挑起了嘴角。叶修那双在黑白错落间翻飞的手,还有衬衣下微微凸起的肩胛骨,都让他想到蝴蝶振翅,折射出幻彩的国境。这样的人,玉泉山的天地不可能关得住,他绝对不可能走叶家那条既定的路线,不会循规蹈矩,他一定会离开这里的。或早或晚。
叶修太聪明了,靠近他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但如果是打一场无准备之仗呢?
要从哪一步开始呢?
他没有猜错,叶家搬进玉泉山不久,叶修就彻底跑了。他看见了加倍巡逻的警卫,还有叶母和叶秋焦灼寻找的身影。
当日晚上,乔振鹭平静地在乔家争吵后留下的满地狼藉里跪了一夜。第二天天一亮,他站起来洗漱整理完,就独自去拜访了叶正沧,给他来了段满怀报国雄心的少年独白,在叶父诧异的神情中提出自己要往军部发展,麻烦他多提携关照的请求。
这么些年过去,他终于又见到了叶修。此刻站在这里,当时的心情又海潮般涌来。
他发现了,叶修身上的某种特质是世家子弟们都不具备的。被世界摔打了这几年,从少年长成青年,那种特质越发显得鲜明。很难用言语来形容——一粒钻石闪烁璀璨的火彩,是靠千万个切面雕琢而成的。非要把他身上映现的感觉分门别类地打上标签,根本就不可能,无数渺小的镜子都各自倒映出叶修的脸,哪个都是他,哪个都不是他。叶修一个人混在异地的陌生街巷,风尘仆仆,也没有沾染上半点油滑的腔调,年纪不大,反倒是一身静气,像被打磨的溪石,有种铅华洗尽,珠玑不御的洗练。
太吸引人了。真的太吸引人了。那种与生俱来的自由、天然、清透皎洁,混杂着迷人的冒险主义,在他身上流露出矛盾又危险的气质。
危险的东西总是美丽的。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乔振鹭轻声道,“你多久没来这儿的牡丹园逛过了?”
叶修头上冒出一个巨大的问号。怎么,装熟还不够,念诗来了这是?没事吧?
乔振鹭兀自笑出了声,给叶修自我介绍:“我叫乔振鹭。”
“乔?”叶修眨眨眼,“乔崎检察长那个乔?”
“对,是我爷爷。”乔振鹭伸出手去拉叶修手中的行李杆,被他躲开,“别这么见外。你就这样走,叶将军一句话,连静明园的门都出不去。去机场是吗,我送你。”
叶修看他没有纨绔的做派,抬出来的又是说得上话的人物,想了想他说得倒也不错,就这么出去还省车钱呢,自己那点基本工资,也就抽抽利群软阳光或者芙蓉王硬壳,最后还是上了乔振鹭的车,借了他的手机订了一班最近的飞杭州的机票,去首都机场。
机场外夜色如水,国内出发大厅人潮熙攘。叶修跟乔振鹭道了谢,从后备箱提出行李,给他留了自己的QQ号。总归是个人情,说多了显得刻意,不说又未免太不客气,这样就刚刚好。
年轻的斗神又要回到永远忠实于他的国度。乔振鹭没有摇下车窗,凑近车窗呼了口气,白雾迅速地凝聚起来,他飞快地滑动指尖,写了个“叶”字。窗外模糊的景象在横陈的笔画间拓出方寸清晰的光采,叶修拉着行李箱的背影正好嵌在那一笔修长的悬针竖中,像被关锁起来的蝴蝶标本。
滞留的水汽很快就消散了,连带着那个“叶”字,和踏入灯火的叶修。
Chapter 3
第四赛季的序幕揭开,大批优秀的新人涌现,对老选手和几个豪门战队来说都是不小的压力——除了叶秋带领下的嘉世,依旧领跑积分榜,捍卫着无可动摇的霸主地位。
人们必须承认,封“神”的就是比封什么皇啊王啊的强。帝王再怎么厉害也只是人间至勇,而神却是冒仙气的,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一杆却邪能挡千军万马。一叶之秋身边如影随形的气功师换了操作者,但他却变得更强了。超神的操作技巧和三年比赛积累下的经验,使叶秋在比赛场上无往而不胜,场均APM达到500以上,只要一叶之秋守着擂台,血线清零出局的就必定是对手。
十二月初,嘉世主场迎战皇风,8:2大胜。陶轩吆喝着众人去聚餐,叶修和苏沐橙没有去。苏沐橙有点低烧,叶修送她到基地宿舍,烧了热水买了药,关上门揉揉脸,准备给她点份餐拿上来,再回俱乐部复盘。
嘉世俱乐部就在萧山体育馆的附近。冬季的杭州湿冷入骨,叶修拢紧衣领,走在赭石色砖铺地的路上,加快步伐。
当他路过第三棵女贞树时,突然有车打了双闪灯,雪亮的光从身后洪流般袭来,叶修顿了顿,转过头去看,那辆车就跟上来,停到路边。
车灯骤然熄灭,刚被强光刺激过的双眼对着突如其来的夜色,望出去的景物变得更加晦暗。叶修的眉尖蹙了下,车门开合的声音已经响起,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在路边。是乔振鹭。
“叶少,久见了。”
乔振鹭说自己刚刚调到东部战区,在杭州有会议要开,顺便来找他吃个饭。叶修没有推辞,车子就沿着彩虹快速路,上了中河高架,往西湖边上去。
两人在西湖国宾馆的包厢吃了饭,随意地聊了下近况,叶修最后另叫了一份山泉水豆腐和桂花栗蓉打包,给苏沐橙带回去。
应该是出了交通事故,有点堵。他们卡在南山路近花港观鱼的路段,遥遥地就能望见苏堤。暖空调的风吹得人昏昏欲睡,叶修那侧的车窗打开了三分之一,偶尔有夜风灌进来,树在花坛里的电子广告牌在空气中投射五彩线条,落到叶修的脸上,流转着斑斓的光影。
他靠在车座上,望着那块广告牌上的天气预报,而乔振鹭握着方向盘,侧过头去看他。
“你来过苏堤吗?”乔振鹭突然开口。
“当然啊。就从这上,”叶修转动目光,下巴点点乔振鹭的左前方,湖面上延伸的灯带,“到曲院风荷那块儿下,再完了走一条北山街,去龙翔桥坐地铁回去。”
“跟谁来的?”
叶修看着他:“你爸让你进统计局做人口普查了?”
“随便问问。”乔振鹭微笑,手指轻敲着方向盘,“只是我听说,情人一起走完整条苏堤的话,这辈子都不会分开。有机会来验证一下。”
“这才几公里,你怎么不说杭州湾跨海大桥呢。无神论者,迷信思想这么重。”叶修点评道。
乔振鹭没再多说什么,点开了车载音乐,悲怆奏鸣曲的旋律自音响的孔道流淌而出。道路终于不再拥堵,车子朝着远离城区的方向行驶,把喧嚣和华灯都抛在身后,窗外变得静谧起来,只有钢琴音符如同石子入水荡出来的涟漪,轻盈地作声。
在红绿灯口,他踩着刹车,用余光瞥了叶修一眼。他眼眸微合,右手托着腮,左手搭在腿上,指如葱根,像拂动月光的柔波,不自觉地抬起、落下,在透明的琴键上演奏。
乔振鹭一言不发地收回了视线。
从此乔振鹭就有一回没一回地来杭州找叶修,叶修问了他几次部队怎么就这么闲。踩着快过界的那条线,他又会离奇消失,一季半年的不言语,要不就是开着军牌奥迪,突然出现在嘉世大楼的门口。
叶修如果跟叶秋求证过,就会发现乔家的这个大公子根本没调到东部战区,从军校毕业后他就一直在叶正沧的麾下,中部战区的一个全数字化师,常年在朱日和演习里充当蓝军,装甲部队的钢流碾压过草原和荒漠,未曾有过败绩。在和平年代里,演习的结果非常影响指挥官的个人履历。乔振鹭的师团几次全歼红方,晋升速度快得像坐了火箭。荣耀联赛到了第七赛季的时候,他被派去苏丹达尔富尔维和部队,一待就是三年,正好错过了叶修最如履薄冰的那几个赛季——当然了,当事人从不这样想,走得踏踏实实,雄关漫道从头越,一步一句诗行,再度捧起冠军奖杯之时,过往的陆离组成了最瑰丽荣耀的传奇。
等他在执行完维和任务回来提拔军衔时,正好叶修也从荣耀退役,回到了北京。
叶修很快觉得不对劲。这个乔振鹭,三年不见,阴魂不散的本事越发厉害了。他动不动约叶修出来吃饭,车停到国家队集训中心前,大剌剌地供人围观,大有人不出来车不走的劲头。
叶修皱着眉,顶着黄少天张佳乐探究的目光,上了乔振鹭的车,被载到一家高级西餐厅。
当乔振鹭第四次旁敲侧击他的个人问题的时候,叶修终于有反应了:“你是被乔书记催婚催太过了吗,到我这儿来找补?”
“是啊,天天催着,要我找一个聪明漂亮,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带回去见老人。”乔振鹭慢条斯理地切割着一块牛排,细微的血丝从刀锋下渗出来。
“哦,那你是要抓紧。老大不小了。”
“莫道君行早,踏遍青山人未老。”乔振鹭抬头看他,“你比我小两岁都这么说,看来是要抓紧了。——所以你没有什么心仪的对象吗?”
“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问。”叶修抿了一口无酒精的餐前,吊灯悬在餐桌上方,舒柔的光线衬得脖颈的线条优雅修长。他本来皮肤就白,这样的打光下,更是白得发亮,几乎是透的,像玻璃种的玉石。
“苏沐橙?唐书森的女儿?”
叶修懒得搭理他。
“还是你喜欢男的?”乔振鹭笑了起来,“那个什么,联盟脸面周泽楷?”
他的语气很随意,像提了句今天这道鸭肝黑松露沙拉不新鲜,轻飘飘的。
“……这都什么有的没的。”叶修很无奈。
叶修从小就是美人堆里长起来,环绕着的世家子弟没一个拿不出手的,即使离家出走了,遇到的也是苏家兄妹,或者唐柔这样的名门千金,也没见他怎么样。何况他自己就长得好看。谁都可能以貌取人,就他最不可能,乔振鹭这么按联盟最出名的几张光彩面孔给他瞎掰扯,简直荒唐可笑。
其实乔振鹭知道他是一点兴趣也无,倒不至于跟俗透了的男女粉丝一个眼界,纯属闲得慌没事找事来两句,占点口头便宜,反正叶修也不计较这个。
叶修见他一脸沉思的样子,干脆只管吃自己的。他切好了一格牛肉,银叉插住,正要往嘴里送,乔振鹭的手忽然伸了过来,攥紧他的手腕。
叉子咣铛一声砸在瓷盘上,连锁反应般的,高脚酒杯被衣袖挥倒,摔碎在地面,四分五裂,酒液一半泼到地上,一半洒在桌面,桌布洇开大团的深红,不断地向外扩散。
随侍的服务生听到了惊动,隔着灰色纱幕询问:“请问先生需要帮忙吗?”
“不用。”单方面交缠的两只手摆出僵持的姿态,叶修看着乔振鹭,平静地说,“谢谢。”
服务生心领神会地欠身走开了。
——“你终于忍不住了?”
——“那你跟我结婚吧。”
两句话同时响起。乔振鹭怔了一下,嘴角的弧度扬得更高:“你早就猜到了。”
“我只是奇怪,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没死了这条心。”叶修淡淡地说。
“我为什么要死心?”乔振鹭轻松道,“你应该对你的个人魅力自信点。”
“是你太自负。”叶修叹了口气,“你这样有什么好处,莫名其妙地跟军部这边捆上,问过乔书记的意思吗?”
“不是捆上,”乔振鹭纠正他,见叶修露出吃痛的神情,松开了自己的钳制,“我现在就是军方的人,准确地说,外头早把我跟叶将军——不对,是早把我跟岳父大人看成一派的了。既然都已经这样,为什么不干脆坐实了,反倒成全一段佳话,对我们双方也只有好处。叶家到了你跟叶秋这一代,是要藏锋?想全身而退,有个政法背景的互相照应,不是更好?”
“你能不能注意一下场合?这不是在玉泉山!”叶修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个自说自话的神经病。
乔振鹭对上他极度鲜见的疏离表情,整个人跟点起火一样烧起来,流动的红细胞裹挟着极度兴奋的因子,在血管里肆意叫嚣。
“叶修,你好好想想,我说得是不是有道理?叶秋偏研究,而你,这么多年的落跑王子当下来了,回来又能左右多少局势?你跟我结婚吧。叶家不可能永远放任你的。马上又要换……”
“我就当没听见。”
“马上又要换届,你父亲走马上任不到一年,万一出了差池怎么办?你不问世事地打游戏,大概是忘了站错队的下场。叶秋走的路军衔本就升得慢,叶家等得起吗?你们旁支的叔伯又怎么看?你和你弟弟至少有一个人要为目前的状况、和未来的平稳作出牺牲,你舍得让叶秋出面吗?现在,跟我在一起,和乔家联手,就是最好的选择。”
乔振鹭自顾自地说完,仔细地审视叶修的神色,想找出丝缕情绪的痕迹。然而他并没有发现一丝一毫的紧绷,叶修只是凝视着自己,毫无波澜,比湖水更静。
他倏然站起来,乔振鹭望住他。
“期待你的成果。”叶修扔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三天后,荣耀国家队飞往苏黎世。又是半个月赛程过去,一行人载誉而归。叶修休假在家躺了几日,被叶正沧叫去八一大楼,说有事要商量,结果又撞上了乔振鹭。
最后,两个人还是没有交流成“感情”。乔振鹭接了通电话,匆匆离席,一反常态地没跟叶修多说什么。叶修坐在包厢里,吃了没几筷就饱了,慢慢地步出水榭,往9号楼走。
他泡了杯碧螺春,坐在客厅,等叶正沧回来说事。叶母是高校教授,正在国外参加学术会议,叶秋又在实验室,偌大的别墅,只有他一个人——还有一条狗,长寿的小点,趴在他的脚边打瞌睡。
叶修计划着今天谈完事,明天去趟香山那边的疗养院,探望下从前熟识的几个老人,讨教一番。
然而他没有去成。叶正沧也一直没有回来。
第二天早上六点,叶秋表情凝重地敲开家门,带来了叶正沧停职并接受检查的消息。
Chapter 4
“哥,你要不先去睡会儿吧。”叶秋担心地看着叶修。
“没事,你接着说。”他彻夜未眠,一直在客厅坐着,像是回到了兴欣网吧的那段日子,眼底泛着疲倦的青。
昨天下午,联合参谋部军事需求局的局长顾徽被发现在家中自缢。军事需求局承担协调全军的战备建设工作,跟后勤保障部打交道打得最多。众所周知,后勤一向是个肥得流油的部门,军产土地又是肥缺中的肥缺,巨大的可处置资产吸引着贪欲膨胀的上位者,顶着反贪风暴还不忘捞上几笔。
一年前,后勤的军事设施建设局副局长蒋平落马,人关在京郊的军事第三拘留所里,装疯卖傻闹自杀了几个月,终于吐露出了几只同行的“大老虎”。他的贪腐案就将在最近开庭审理。此时军中突然有高级干部上吊而亡,谁都能看出来这不正常。是畏罪,还是逼人永远说不出话?
军队里出了事,相关人员都会马上停职,接受组织调查。顾徽在调职前,曾任联合参谋部参谋长助理,而叶正沧正是从副参谋长升到正大战区级司令员的。最麻烦的是,军事检察院正在调查蒋平顾徽等人利用职权,侵吞军队财产,倒卖本该严控流通的南方某省稀土资源一案。其中牵涉到的一则军用机场审批手续材料缺失,而审批表的上级部门意见签着叶正沧的名字。
“这种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叶修脸上依旧是波澜不惊。叶秋带来的资料被翻得零落,他一份份收起来叠好,竖着往玻璃茶几上敲了两下,敲平整,递给叶秋。
“好了,你去休息会儿,我也休息会儿。这个节骨眼上安静两天吧,风头平一点了我去香山找白老爷子聊聊。”叶修站起身,往楼上走,“你也别太担心了,该是清白的,就是清白的。”
他立在红木扶梯上,晨曦的光线从窗格里透进来,泼进一桶金黄的漆。叶秋望着他阔别的哥哥,逆光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他斜倚着雕花柱子的懒倦身形。但他身后支棱的背影,却是笔直坚硬的,像一杆墨竹。
有那么一个瞬间,叶秋想冲过去抱住他。楼梯上的叶修,被日光笼着,一半沉沉,一半皎洁,如同自己这么多年无数次想象的那样,出现在家中的某个角落,不知道是天降惊喜,还是只是自己堆叠成摞的幻梦投射出了一个虚影。
他似乎就要这么溶于光中。
叶秋徒劳地凝望着他,张了张口,却喉咙发紧,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叶父接受调查的第七天,叶修去了香山的疗养院。
疗养院里环境很好,绿树掩映红墙,人工湖镶在玲珑的园林中,湖心有一个亭子,被田田的荷叶拥起来,四面开阔,偶有风起,吹送来青碧凉爽的香气。
亭下置了一套黄花梨的桌椅。叶修打过招呼,坐在了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对面。
老人正巧也姓白,白绍宁,跟叶修爷爷一辈,父亲是老革命家,自己做到了政协副主席退的休,几个儿孙辈都已不在政坛。他的父亲和叶修的曾祖是一起打江山的情谊,叶白两家的关系也因此靠得亲近,几次重大事件,都是站在一起。叶家住在香山军区大院的时候,没少跟这边来往,白绍宁儿孙不在跟前,也是很喜欢叶家的这对双胞胎。
警卫员站在湖上架着的石桥上值守,亭中只有他们两人。叶修给白绍宁添了茶:“您还是爱喝这六安瓜片。”
“知道我爱喝,怎么不带点回来?”他打趣道,“这么多年没见了,小叶,来,看看我这棋。”
黄花梨桌子上摆着一台围棋,黑白的棋子在棋盘右上角短兵相接,成棋局之势。
“珍珑破解第六题,六鹢退飞。《春秋》里记载的,你听过没有?”
叶修语调平直:“请您赐教。”
“十有六年春,王正月戊申朔,陨石于宋五。是月,六鹢退飞过宋都。”白绍宁落下一粒黑子,“水鸟高飞,遇风而退,象征着灾祸的到来。你是为你父亲的事过来的吧。”
“您知道了。”
“我先问问你,”白绍宁抬头看他,“离了这儿这么多年,有没有想到叶家处境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乍起的风吹皱湖面,绿波荡漾,盆盆摆放在园中石桥边上的素心兰花枝摇曳。叶修把被吹乱的额发撩开,笑了笑。
“如芒在背。”
白绍宁静静地看了会儿叶修,叹了口气:“正沧啊……就是太直了,眼睛里揉不得沙子,比我这个老头子还古板。我跟他说过很多次,刚极易折。他自己脑壳热,就觉得别人都跟他一样赤胆忠心的。”
他喝了一口茶,“当年乔崎那孙子,突然跑去给你爸来了顿豪言,他就真的给他指起明路来。说来也是的,第四代的这些小娃娃,我最看重的就是你和叶秋哥俩,还有乔振鹭。你要是不跑,我看再过二三十年,组织部得姓叶。”
“我哪有那本事。”叶修笑道,“还是打游戏适合我。”
“是你喜欢打,不是它适合你。你适合干的事情多着呢,真想干,没什么干不好的。”白绍宁站起来,叶修也跟着站起,“这么多年,叶家一直在风口浪尖上,也没有退一退避过风头。运气太盛,未必是桩好事。”
“宴无好宴,会者定离。”叶修平静地说。
白绍宁笑了:“兔崽子一套一套的,你才多大,少作悲声。况且以你的性格,就算想走,也不会在人家吃宴席吃得正开心的时候把桌掀了,做一个决绝的切割。”
他背着手转过身,踱到亭边,凭栏远眺,“小叶你呢,是有牺牲精神的。李秘书给我讲过你当这个,职业选手的事。我是知道你的,太专注,太纯粹的一个人。如今这世道,人要做到‘真’,已经很难,不要说‘纯’了,那几乎算是天然的禀赋。总会有不安好心的人想把你剖开来示众,给大家看看,你的质地到底够不够透、够不够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都不是你的错。”
是的,叶修是那个勇敢的叛逆者,更是那个真挚的殉道者,近乎固执地对抗着联盟轰轰烈烈的商业化,把握着竞技的本质,孤独如西西弗斯的巨石。高贵者不矫饰,“向着高处挣扎本身足以填满一个人的心灵”,何况他的理想主义属性至纯至善,永远站在高处,什么海潮暴风都侵蚀不了他。
“叶修啊,六鹢退飞,是灾祸将至,也可能是局势逆转之兆。”白绍宁转过身来,目光变得凝重,“棋从断处生,你把对方的棋分断了,在断点给自己造出一个主动的位置,才有中盘扭杀的希望。”
叶修没有说话,神情很淡,视线漫漫地落在一擎荷叶上。他的眼睛黑白分明,倒映出水面清圆,熨得平整的衣襟被微风吹开一点,透着极薄的清苦烟草气息。
叶正沧在配合军检院调查的第十五天取消停职状态,回到原岗位。
经了这么一遭,叶正沧回联合作战指挥中心的时候是乔振鹭和另一位副军级少将亲自开车从京郊的监察中心接来的,也算安抚了惶惶的人心。
联指中心设在西山总参作战部地下百米处,安保极度严格。开车的少将敬了礼,去别的地方处理事情。电梯载着叶正沧和乔振鹭,红字跳跃层数,像一块冰冻的钢铁,急速而平稳地下堕。
“振鹭啊,”叶正沧开口道,“多亏了你父亲帮忙,不然这么折腾下来,总是会耽误正事。确山的演习,你好好表现。只要81军的战绩一直保持住,你应该很快会有一个回北京的调动。”
“您客气了,这都是我应该做的。”乔振鹭闻言笑道,“首长,之前跟您说的那件事……您意下如何?”
叶正沧扭过头,目如鹰隼,盯着乔振鹭。
电梯到了战区首长的一层,叮地滑开厢门。叶正沧走出去,乔振鹭跟在他的身后。
“你早看上我那不争气的大儿子了吧?”叶正沧的声音从前头飘来。
“怎么不争气了?”乔振鹭笑,“这不才拿了冠军吗,全国人民都看着呢。”
叶正沧见他这副还没迎娶进门就装好女婿的样子,太阳穴突突地猛跳起来,皱紧了眉:“如果你把今天这个事当筹码,那我劝你还是收回去,我不会答应,你的父亲也不会答应。叶某人还没到卖儿子的那个份上!”
“您别生气,”乔振鹭声线低沉,听上去足够可靠,“我知道您是疼叶修的。想把他抓回来,往家里的路子上塞,是最简单的事情,但您没有。我斗胆猜想,这也算您和叶修之间的默契。其实您就希望您的两个儿子都能走自己想走的路,不再像上一代人那样被迫入局。”
他顿了顿,继续说,“我跟您的心愿是一样的,我也希望叶修过得自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远离这里的漩涡。您放心,把叶修交给我,我拼上自己也会保证好他,乔家也会和叶家永远站在一起。这次的事情,只是我身为部下的份内事。”
叶正沧停下脚步,静静地打量了他一会儿。
“年轻人,要脚踏实地。”他拍了拍乔振鹭的肩章,像要掸落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这事,还是要看叶修的意思。就这样吧。”
“是,首长。”乔振鹭目送叶正沧打开虹膜锁,走进办公室,敬了个极标准的军礼。
乔振鹭走回自己在联指中心的办公室门口,和叶正沧一样的方式,开了虹膜锁,踏进去。
叶修就歪在他办公室的沙发上。乔振鹭坐到他的身边,看到烟灰缸里丢了一张阿尔卑斯的糖纸,左手伸过去,覆上叶修搁在腿侧的右手。
“吃糖了,好吃吗?”
“还不是你这儿没烟。”叶修没管他,懒懒地说。
“想抽烟怎么不说呢,你一句话的事,富春山居特供要多少有多少,我去给你拿一条过来。”
他嘴里说着,人却不动,手上的动作很强硬,把叶修柔软的手掌翻过来,掌心朝上,强行插进他的指间,扣紧,叠出十指交缠的模样。
“大少爷,少摆点谱。”
“这话说得就见外了吧,”乔振鹭看着他,“你不是吗?”
“你打过荣耀吗?”叶修突然问道。
“没有。怎么,你教我?”
“在荣耀里,一身银装的账号卡和破破烂烂的小号也可以PK,”叶修的声音很轻,室内的白灯打下来,覆在他身上,像落了层霜雪,“只不过,要开修正场的。”
“你觉得我在跟你玩游戏吗?”乔振鹭加重手上的力度,攥得更紧。
“怎么会?谁能把游戏的场子开到军事法庭去。”叶修笑笑。
乔振鹭一瞬不瞬地紧紧看住他。他的瞳孔是清亮的褐色,似乎能洞彻人心底最脏污的不堪。
“哦,看来你这段时间的走动卓有成效。”乔振鹭的目光沉了下去,“都知道了些什么,说来听听?”
“顾徽出事的那天上午,刚刚有检察官去过他家,开着车去的,只有驾驶的人上了楼,车里还有一个人坐着,不是军检院的,而是军纪委的。”叶修说得很直接,刀刃一样鲜明,“按理说这也没什么问题,可是那个军纪委的中将,正好是你爷爷乔检察长当年还在政法大学任教时带出来的学生,这不是巧了吗。”
叶修说着,挣动了下被乔振鹭握紧的右手,没能挣开。
“那又如何?”乔振鹭轻松地说,“蒋平被抓之后,顾徽早就精神崩溃在吃西酞普兰了。就算他没有精神病,他还有别的病——胰腺癌。活不到取证完公审那天的。”
“你添了一把柴,就是为了早点引爆那个机场审批的事。”叶修并不跟他虚与委蛇,“乔振鹭,你手伸得真的太长了。这种事,往大了说是渎职,往小了说什么都不是,军队不比其他地方,上级有着绝对的裁定权——我父亲的事,就靠纪检来裁决。”
其实他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然而正因如此,反而显出几分漠然来,“你心里很清楚,审批的事情一定是我父亲被人摆了一道。但你却拿它来威胁我,警告我你还能干更多的事。你在中部战区当你风头十足的新星少将,你父亲在平安里西大街41号当副书记,下一轮换届,瞄准的是政法委,再下一轮,”叶修平静地说,“想坐进七人席里,对吗?”
“对,”乔振鹭爽快地回答,眉梢扬起来,“你想说什么?又要送我进秦城?”
“我没想到,我爸更不可能想到,你就为了这点事,敢搭上整个乔家,自己跳到火上烤。”
“没错,我就是搭上了,又怎么样呢?”乔振鹭连装都懒得装了,“万事到头都是梦,完了就完了。但是关于你的‘这点事’,值得我这么干。”
“叶修,”他忽然笑出来,“你既然已经决定好了,就不要再试探我了。叶秋还是留在北京吧,总得喝一杯喜酒不是?”
“我答应你。”乔振鹭的视线滑动过叶修的鼻尖、下颔、脖颈、胸膛,坐在那里,就像一张雪白的琴弓。他薄红的嘴唇还在开合,“叶秋该去哪还是去哪,不要违规。”
“可以啊。”乔振鹭的回应轻如呓语,“都听你的。”
叶修从联指中心出来的时候,已是日暮。
难得的晴朗好天,整面苍穹倾倒着滚沸的橙红,纤毫绀紫漂浮其间,如同诗歌的句读。
叶秋的车停在路边,墨黑车身在夕阳下竟显出暗金的光泽。叶修拉开车门坐了上去,叶秋看了他一眼,身子拧过来,拉着安全带给他扣好。
“哥哥,”他的手搭在档位上,直直地望着前方空无一物的柏油路面,嗓音干涩,像没擦松香的弦,“你……你真的不用这样。”
他深呼吸了一下,缓慢地说:“他要是敢动你,我也要他陪葬。看谁玩得起。”
“好了,没事。”叶修安慰地看着他,弯起了唇角,“回家吧。”
Chapter 5
今年北京的初秋来得格外的早,清爽的凉意渗进风里,空气中浮动着幽微的桂花香。一树树的碧叶边缘有金黄灿烂的预兆,映着蔚蓝穹顶,色彩明亮,像油画,是这座城市最鲜艳的辰光。
叶家和乔家的联姻敲定后,很快地安排下去,赶在叶秋调往四院西北研究所前履行完了新人的登记手续。
婚礼定在钓鱼台国宾馆15号楼丹若园举行,正对着湖心岛,汉白玉石桥下水波潋滟,夕阳金柳,枝条蔓蔓。楼台建筑简约大气,融合着古典情调,百年兴衰沉淀在桥栏上雕刻的八瓣莲心,剥落了烟尘和沧桑,惟余安详。
商讨场地的时候,乔振鹭状若无心地提出了太庙的世纪大婚,被叶修挡了回去。叶父的事才过去不久,他们也不讲究铺张的排场,最后还是在熟悉的地方,办了二十桌的小型私宴,高朋满座。
15号楼内部用的是中式装潢,宴会厅在一层,会客厅、休息室则在二层,三层四层是高级客房。宴会厅用了落地窗,能望到窗外清净的风景。七人一台圆桌,散落在室内搭建的微缩园林之间,既雅致,又保证了一定程度的私密和安静。
这场婚礼偏向私人性质,省略掉了司仪主持冗长的步骤。几位大人物坐进了包厢,从最高检检察长退下来的乔崎,算是双方家庭辈分最长的老人,带着新人进去问候了一番。出来后,叶修和乔振鹭就挨桌地敬酒——当然了,叶修的杯里倒的是白水,这里不比别的地方,也没有人会去较真灌他。他们都是名门后代,各自家中的大公子,仪表风华都是绝无仅有的,在外人面前自然是做足了端丽的姿态。
洋红的地毯上錾绣着凤凰尾羽的图案,缎面椅背也是一样的花样。两人都穿高定的西装,叶修的那套衣襟上有手工的银线刺绣,押出细碎茶花的纹路,枝形吊灯的光弥散下来,照得涟漪一样动人。
“小叶!”叶修站在乔振鹭旁边,突然被军部一个熟识的伯伯喊了一声,微微怔了下,眉尖略扬,笑着走向那桌。
纯白的纱幔从窗沿垂下来,而他裹在典雅的黑西装里,皮肤比白纱更白。叶修背后的墙上悬挂着牡丹图,乔振鹭隔着满庭灯火望过去,花影斑驳之中有雪枝亭亭,像堂皇人间落进一弯弦月,溅起众声沸腾的水花。
叶修正被长辈调侃着,乔振鹭越过几桌直直地快步走到他的身边,右手端着酒杯,左手不容置疑地揽住叶修的腰,说要替他敬各位叔叔伯伯一杯,感谢他们多年来的照拂,以后大家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他能感受到叶修身体瞬间的紧绷,嘴角扬起来,箍得更牢了,看过去好像真的很恩爱似的,招来席间的打趣,什么金枝玉叶、珠联璧合……酒杯相碰,撞出清脆的声响,乔振鹭拿余光上下扫了叶修——垂着眼帘,脸上的笑容很淡,却也足够礼貌。
他咽下酒液。
两人相偕而立,送走了来宾和家人,便上了三层的总统套间。房间的陈设精致内敛,没有红玫瑰铺洒,但窗帘换成了酒红色,床头墙壁里嵌着整栏的喜鹊报春酸枝木雕。
叶修正在洗澡,乔振鹭从酒柜里取出一支红酒,手势利落地开瓶醒酒,倒进一盏玻璃杯里。他坐在沙发上,见叶修裹着浴袍擦着头发出来,就叫他走近。
“又闹什么妖呢?”叶修的声音模模糊糊。
“逃了一晚上了,喝一杯吧,这酒不错。”乔振鹭把杯子递到他的手边。
“我不会喝酒。”
“你喝不喝?”乔振鹭轻声道。
叶修笑笑,转身欲走,右臂却被乔振鹭拉住,猛地一拽,跌进了他的怀里。叶修的眉毛皱起来,还不待他说什么,乔振鹭端起杯来喝了一口,按住他的后脑,强硬地吻了上去,把含着的酒液渡进他的唇舌。叶修被突然袭击搞得呛到,咳嗽起来,唇边沾着葡萄酒红宝石般的水光。乔振鹭细细端详了一番,舔上他的嘴角,又给他喂了几口。叶修根本挣不过他的力度,只能被他灌,脸颊到耳根都漫起了薄红。
乔振鹭尤嫌不够,抱着他的腰,密密地吻掉他白皙下颔上沾着的酒液,吻到嘴,又蹂躏那两片柔软的唇瓣。
“发什么神经……”叶修深深浅浅地喘着气,狠狠瞪他。他的酒量不行,即使是浓醇的干红,对他来说也足够辛辣,那双平素清亮的眸子已经泛起微醺的波痕,倒成了风情万千的嗔视。
被他这么一看,乔振鹭的呼吸都紧起来,拥住他起身,半拖半抱地把他带到了书桌前,拉开抽屉,一把64式手枪静静地躺在那里。
乔振鹭取出枪,塞到叶修的手里。
“你什么意思?”叶修的头有点晕,蹙眉看着手中的枪。他觉得气氛开始向失控的方向滑去,像雨夜腐烂颓靡的蔷薇花瓣,散发着浓烈似酒的气息,拉扯着他一起坠落。
“我放过你很多次了,这是最后的机会,你可以拒绝我,”乔振鹭说得很慢,嗓音低哑,“枪给你了,不愿意的话就开枪。”
他附身凑近叶修的耳畔:“太阳穴、喉咙,还有这里,”叶修空着的那只手被他攥牢了,贴上他左胸前的位置,“都可以。你不是会用枪吗,来吧。”
“……乔振鹭,你疯了?”
“嗯。你才发现?”乔振鹭掰着他的下巴吻他,唇齿缠绵间,话语变得更加暧昧不堪,“开枪啊叶修。”
他的右手搭上了叶修浴袍间系实的结,解动起来,“你不忍心——我是不是可以这么理解。”
“你不要……开这种玩笑……”叶修拼命抵抗着翻涌上来的醉意,酒精作祟之下的脑海混沌不清,但他本能地感知到危险,把枪柄握得更紧,修长的手指扣上了扳机。
乔振鹭笑了笑,手挪过去覆上枪管:“这怎么打,我帮你上膛啊。”
叶修睁着眼,睫毛剧烈地颤动着,目光勉强还能对准焦,四肢快使不上力,却牢牢地捂住枪机:“滚开……!”
乔振鹭手上的动作不停,叶修紧咬牙关,直到浴袍的结松开,他最终还是没扣动扳机。
浴袍被哗地一把扯开,顺着光洁的肌肤滑落到地上,大片雪白的身体裸露出来。
“你下不了手是吗,”乔振鹭抚上叶修的腰肢,这回是肉贴肉的真实触碰,带着人体细腻的温度,“但我可以。”
他把枪从叶修掌中夺过来,随手扔飞,压了过去。
“……嗯……不,不行……”
乔振鹭把叶修抵在墙上,他胯下那根东西生得又粗又长,硬邦邦地翘起来,对着叶修的臀缝又蹭又撞,黏稠的淫水流满了腿心。
叶修的手推着他的肩膀,吐息凌乱,耳尖通红,被他含住吮吸。
“我要操你了,叶修。”乔振鹭的手指伸过去,往叶修的穴缘按了按,扶着粗涨的阴茎,往花心插进去。
“啊……!”叶修发出短促的尖叫,脖颈难耐地扬起,拉出天鹅般颀长的弧。乔振鹭啃上他的颈侧,像头狼叼住心仪已久的猎物,准备咬断喉管,饱餐一顿。紧闭的河蚌被强行撬开,露出裹覆珍珠的柔软内里。他残忍地进入叶修的身体,如同雪亮军刀斩断马蹄莲洁白的花枝,破开紧窄的嫩穴,捅到深处。
叶修拼不出完整的音节,白皙的身躯像被绯红的春雾缠上,眼泪流下来,腿间的蜜水如注,又被狂乱的抽插拍打成沫,糊在穴口。乔振鹭操得又急又深,力度大得像要把叶修干到怀孕。他实打实的军队出身,肌肉贲张,腰腹紧实,尺寸惊人的肉棒直进直出地给叶修破处。叶修被他顶在墙边站着操。他干得太猛了,腰部发力向上,快速地挺动,左手抬起叶修一条腿,右手制住他的一双手腕按过头顶,不管不顾地激吻他,下身冲撞不停,胯部拍着白臀,皮肉拍击的闷响勾连湿腻的操穴声,搅动着满室高热的情潮。
他根本控制不住那种暴虐的欲望,想把他揉碎了嵌进骨血,摆腰奸弄,跟上了马达一样猛,把叶修的水穴操得湿软,操成他阴茎的形状,成为他侵占的领地。
在这片隐秘放荡的王国里,他用鲜红如火焰的爱欲给自己的王妃加冕。
新婚之夜总是不那么好过的,何况经历着新娘那一方该受的煎熬。叶修第一次被拽着沉入晦暗欲海,就要面对这种天雷地火,哪里受得住,被乔振鹭操得眼泪一直流。他彻底陷进烈酒和性爱缭绕的漩涡里,眼神迷乱,带着水汽,甚至有点委屈的,你怎么这么对我。乔振鹭看不得他脆弱的神情,他确信自己就是个畜生,越看他流露出脆弱,就越兴奋,恨不得干到他哭着攀住自己的肩向自己求饶——但他也不会答应。要是能生就好了,他想,叶修别想出门了,就等着怀上孩子,大着肚子被他插。
乔振鹭把叶修另一条腿也抬起来,两条莹白的长腿挂在他臂弯,叶修就这么被他抱起来干,这个姿势还进得特别深,全身只有他一个着力点,毫无反击之力,被钉在墙上操。
“太大了……乔振鹭,我疼……”叶修的声音好轻,微肿的嘴唇张着,舌尖红润,无意识地伸出一点。乔振鹭粗硬的阴茎插住叶修,抱着叶修往床边走,叶修惊叫出声,像要被整根勃起的烫红鸡巴顶穿了,魂都被揉散,世界就要变作碎花,斑斓色光比塞壬的歌喉还要惑人,汇聚拼凑出情欲明艳的轮廓。
叶修被放到床上压着奸,光裸的脚面绷直,脚趾蜷缩起来。乔振鹭的肉棒被湿热的内壁包裹,握着他的腿抬高,头转过去,舔他伶仃的脚踝。
叶修不会骑人,只好被骑,手脚柔韧,任他摆弄各种姿势,一直敞开着迎抱他炽热烧燎的欲火。乔振鹭爽得不行,终于把渴慕多年的人变做自己的所有物,给他打上自己的烙印,这种征服感和掌控感简直是无与伦比的。叶修的身体也是那么美好,干脆把他干死在床上好了,他边按着叶修大力抽插,边想。
乔振鹭把叶修汗湿的头发拨开,亲了亲他微合的眼皮,然后是唇、锁骨,最后含住他胸前红嫩的乳珠,辗转吮咬,双手掐完叶修的细腰,掰开白臀,把叶修操开了,插骚了。大床随着激烈的动作疯狂摇动,叶修被操到射出来,穴道也因为高潮抽搐着夹紧逞凶肉棒,叫床声隐忍又甜蜜,逼得乔振鹭又捏着他的下巴吻他,冲刺了一段,精液尽数射进叶修的体内。
乔振鹭下了床,点起一根烟,随意地呼出烟圈,把地上的枪捡起来,摆弄了一下,金属的咔嚓声响起来,枪口对准自己的心口。
“叶修,你看着。”他的声音低沉,透出餍足的愉悦,“看好,就这个位置。”
他的手指扣动扳机,叶修的瞳孔瞬间紧缩——
啪。
什么都没有发生。
弹匣里根本就没有子弹,自然上不了膛,只是一发哑枪。
叶修直直地盯着他,一句话都没有说。
他瓷白的身躯裹在被子里,露在外头的脖颈和锁骨上印满青紫吻痕,刘海柔软地搭在额前。乔振鹭靠过去一把掀开,只见他白嫩的腿根糊着精斑,两条笔直的长腿打开着,细细地发颤,浓浊的精水从被过度使用的后穴里流出来。
叶修的腿又被捞起,阴茎插进去。乔振鹭吸了一口烟,扣着他的下颔,给他像喂酒一样嘴对嘴地喂进去。烟气的灰雾太刺激,过不了肺,堵得鼻腔酸麻。叶修又剧烈地咳嗽起来,乔振鹭一边操他,一边故作好人似的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
长夜漫漫,无星无月,只有夜风轻悄,路过檐角,吹动湖畔的柳叶。
Chapter 6
荣耀新赛季的常规赛进入第十八轮,最受关注的是两仗是霸图主场迎战蓝雨、微草主场迎战呼啸。
叶修的学习能力一向出众,也会安排时间。回到北京后,主要在国防大学进修,同时联盟挂了一个类似顾问的职位,偶尔周末会去解说几场比赛,主要集中在母队和首都的几支战队上,引得其他城市的斗神粉丝们日日捶胸顿足,大叹投胎投错了地方。当然也有很多人为了蹲知名叶姓解说,专门背着巨大的灯幅跑现场,早早在看台边缘挂起来。
今天便也是如此。叶修搭档邓复升,在五棵松解说了微草对决呼啸的比赛。微草6:4胜了,邓复升打过招呼,先走一步,去找老队友们叙旧。叶修坐了会儿,摘下耳机,从解说席出来,一直盯着这个角落的粉丝们爆发出巨大的欢呼。他挥手致意,灯幅上气宇轩昂的八个大字“世界第一斗神陛下”从头顶金灿灿地投下来,落在发间像王冠,落到地上铺展成光毯。他就这样踩着满地晶莹的碎光,走进场馆黑沉的甬道。
后台有专门给解说的休息室,就在客队休息室的斜对面,他准备去拿工作人员放在桌面的文件夹,就回家——结婚后,他跟乔振鹭搬去了颐和园附近的高级别墅里,那算是他的新家。
蓝色的封面……对,是这个。叶修翻开来确认了一下,转身准备离开,门外却慢悠悠踱进一个人。
一个老熟人。
“哟,这不是叶队吗。”刘皓抱着手臂,声音故意拖得很长,叫人听了就不舒服。但叶修仿佛丝毫没有感受到其中蕴含的恶意,只是平直地看着他。
“我说今天怎么回事,本来有希望客场赢一把的,团队赛还是叫微草翻盘了,原来今天是叶队解说,晦气。”他一边阴阳怪气,一边往叶修站立的方向走。
“输了比赛,先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叶修笑了笑,神色很淡,虎口握着文件夹光溜的脊,手臂上搭了一件灰色的羊绒大衣,“不够专注的话,如来佛祖坐镇都没用。”
“专注!……专注!”刘皓像是被踩到了痛脚,粉饰出来的太平面具裂开了一个角,像经年的墙皮剥落,哗哗地掉屑,露出腐朽的砖体,“你是谁?都退役了就少给我指点江山!”
他咬着牙,目光是怨毒的,扮出来的轻蔑又还没完全撤掉,错杂在一起,在脸上呈现出十八桶各色油漆往上泼的滑稽感。第九赛季叶修突出重围,嘉世王朝彻底崩塌,已经让他陷入了嫉恨慌乱的泥淖里,更不要提第十赛季的王者归来,简直快让他发疯了。他从来没有一刻从往日里解脱出来,他觉得叶修就是故意的,故意排挤自己、故意要毁掉自己,演了这么出重返巅峰的戏,风风光光地退场,真是处心积虑!
——不得不说,掉进沼泽的人,只会越陷越深,直到泥浆没顶,才会为自己掉下几滴泪。夏虫不可语冰,井蛙不可语海,指望一个多年以作践他人为乐的家伙良心发现,确实比较可笑。
“还不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嘉世被你打散了,我们几个老队友各奔东西,我还被打包去雷霆那种垃圾队!”他越说越激动,手伸起来乱挥一阵,又握紧,食指指着叶修的脸,“现在我到呼啸,还要给唐昊这个鼻孔朝天的小子擦屁股,你们挺像啊?真了不起!”
“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叶修平静地说,休息室的灯罩有积尘,泛蓝的光线散射出来,“荣耀不是1v1,你看这个队伍垃圾,那个队长不顺眼,那你就退役不要打了,单机游戏更加适合你。团队是要靠磨合的,你不是万金油,就好好去适应整体,没有总让别人配合你的道理。”
“你闭嘴!”刘皓愤怒地叫道。面前的这个人,磋磨了这么多年,训起人来还是老样子,雪亮得像刀一样,锐利直白,落到自己的眼里,就拓展成十倍八倍的冷漠和傲慢——凭什么?瞧不起我吗?
他气得哆嗦着唇,手大力往叶修身上推搡。叶修一时没站稳,倒退了两步,小腿磕在了茶几的尖角上,痛得皱起了眉。
“你厉害,你拿冠军,还不是穷光蛋一个!退役了也就当当解说,接下来是不是要开网店卖肉松饼啊?”刘皓得意洋洋地自语,看见叶修吃痛的表情,伸着左手还要推他的肩,“怎么不说……呃啊!”
他扬起的手被人握住,捏紧。那人手劲极大,握下去骨头就喀拉喀拉地作响,几乎悚然。
叶修抬头去看,果不其然,乔振鹭的脸闯进了视野。他没什么表情,甚至连看都不看刘皓,只是盯着叶修的腿,语气倒是很恳切:“你想要他几根手指?”
“你松开!”刘皓还被乔振鹭制着,嗷嗷惨叫,叶修冲过去拉住乔振鹭的胳膊。
乔振鹭闻言,放松了力气,很嫌恶似的甩了甩。刘皓捧着左手,嘶嘶抽气,两眼赤红,恨恨地瞪着这个陌生的神经病。他见乔振鹭蹲到叶修腿边,姿势很暧昧,像要把他抱起来一样。难道是姘头?他刚准备调转枪头冲叶修来两句,就被乔振鹭扭过头来冷冰冰地剜了眼:是捕食者才会有的神情,或者一台无机质的绞杀机器。他毫不怀疑,自己再多嘴,这双手真的会永别键盘,只好悻悻地闭上嘴,软着腿踉跄着夺门而逃了。
“走吧。”乔振鹭说,“我抱你出去?”
“省省吧。”叶修蹙着眉朝外走,“法治社会,发什么疯?电竞选手就靠这个吃饭的,手都上过保险。”
“倒也不是什么爪子都值得上保险的。放心,按了几个会痛的地方而已,给你出出气。”乔振鹭靠着门框,不紧不慢地回答,“想到你被这种畜生东西欺负,我心里就不舒服。”
叶修从他的身边掠过去,略带诧异地扫了他一眼,不知道是在提醒他乌鸦笑猪黑,还是对这番我帮你做主的县太爷式言论感到荒唐。
乔振鹭跟在叶修后面,整理着袖口,心情很不错,也就多说了几句:“我查过陶轩,卖掉嘉世后在一家小规模的私募基金当了合伙人。当然了,全是别人在帮他打理。刚刚那个贼眉鼠眼的也是,做了多少恶心事,也没见哪家媒体曝光一下,居然还有副队长当。一个两个活得倒是舒坦。”
“那你想让他们怎么样?”叶修的声音有点沙,应付得很疲倦。
“去死啊。”乔振鹭言简意赅。
墙壁上嵌着的安全指示灯绿莹莹地明灭,像几星鬼火,映在人脸上,显出森然的侧影。叶修知道他又是真话假话掺着说,脚下不停,自顾自往场外走:“这么大个首长,跟谁急眼呢。”
“玩玩而已,”乔振鹭道,“太跌份的手段我也不会用。”
“你少弄了?”叶修好笑地说。他们已经走到了室外的停车场。林立的建筑群亮起了景观灯,霓虹缤纷,城市上空像是弥漫着暗橙的雾,模拟出的黄昏几可乱真。细雪飘飞过行道树光秃的枝桠,洒到红砖上,沙沙地作响。
“你该不是菩萨下凡渡劫吧。”乔振鹭凝视着他的背影,笑了起来,“这么慈悲为怀,挺好,我们家就缺你这样的善人。”
“只是没必要。”叶修转过头来看他,脸色被冬风吹得有些苍白,鼻尖透着点薄红,面上无波无澜的,一双眼像是被冰雪洗过的黑曜石,沉沉地流转着清光。
“是你太闲了。”雪籽落到他的头发和衣襟上,空气凛冽,枯叶寒声细碎,让他的声音听上去没什么温度,也恍若一片雪,飘到心头融化成春水。
乔振鹭不置可否,抬手摁了车钥匙的遥控,千百具缄默的钢铁身躯之中蹿出了一声短促的鸣响,车头的灯流萤扑火似地闪动。
别墅整栋都铺的黑胡桃木地板,光滑的表面覆着深浅交错的纹路。水晶吊灯折射出剔透彩光,如同一盏悬在空中的巨大烛台。叶修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戴了副防蓝光眼镜,膝头放着手提电脑,手指飞快地敲动,文档标题显示着平衡性调整意见。
乔振鹭擦着头发出来,从楼梯上望过去,正见到他伸着手往茶几上拿文件夹。扁扁的一块,贴着玻璃面,揭起来带出一小股风,尖角磕了下花瓶,瓶子咣地倒在台面上,脱出两枝开得明艳的奥斯汀月季。
叶修揉了揉太阳穴,放下电脑,把花瓶扶起来,拣着花枝放进去。白皙的指尖被凝碧的叶子掩着,花瓣比血殷红,衬得手背更是如霜如雪。乔振鹭呼吸发紧,几步就下到一楼客厅,走到他面前,啪地合上他的手提,一把扔开,把他抱到自己的腿上,凑过去吻住他的嘴唇。
叶修被他拢在臂弯里,闲闲地靠着。他箍得很紧,跟这种部队里待久了的人逞能,最后也是吃亏,干脆就懒得动弹。乔振鹭近距离地观察着他,又清醒又迷恋,像是欣赏博物馆正中央价值倾国的瓷器。瓶颈颀长的、釉质莹润的、高贵而脆弱的瓷器。
“我喜欢你这样。”他轻声说,贴近叶修的脸,透过镜片看那双透澈的眸子。真好,八音盒上裙摆雪白舞鞋鲜红的公主,再怎么旋转也越不了界,只能在自己的方寸掌心上翩然。乔振鹭举起左手,摘掉那副碍事的眼镜,吻了吻叶修的眼睛,搭住他后脑的右手沿着脊骨往下游移,掠过每一块微凸的骨节,浅浅地按一下,说不出是暧昧更多,还是威胁更多。
他的手继续往下,撩开睡衣的下摆,伸进去抚摸。叶修受不了他那种近乎把玩的亵弄,双腿并紧,夹住他的手:“干什么?”
“什么干什么,”乔振鹭笑了,“干你啊。”
他强硬地反手扣住叶修的腕子,身体压上去,就开始扒他的睡衣。
前夜叶修刚被乔振鹭摁在床上操了几回,穴口还有点微肿,里头却是湿软潮热,糖蜜一样的甜美。这会儿又被乔振鹭剥光了,拎着腿插进去。
“怎么这么紧……”乔振鹭身体力行地给他通着窄穴。
叶修低声呜咽,连叫都叫不出来,乳晕被含住,后穴被肉棒插满,嘴里又被迫塞着乔振鹭的两根手指,正慢吞吞地搅动红舌,涎水从唇边淫靡地淌下。
“操两下就这么多水……这叫欠干你知道吗?”乔振鹭打桩似的快速抽插了一阵,把叶修抱起来往楼上的卧室走,粗涨的阴茎始终插在穴里,随着走路的动作,进得更深,顶弄着骚心。叶修吃痛地抓紧他的肩,穴里酸胀的酥麻又弄得他呻吟出声,激来乔振鹭更猛烈的进攻。
天蒙蒙亮的时候,叶修醒转,连胳膊都抬不起来。这一晚,他被乔振鹭折腾得厉害,换着姿势被干。乔振鹭还说要教他怎么骑老公,硬是掐着他的腰逼着他坐在自己的身上,摇晃白臀吞吃肉棒。叶修哪里受得了这个,骑了几下就手脚发软,只能搂紧乔振鹭的脖子,被动地承受,做到最后直接晕过去了,自己都不知道被奸了几回。四肢酸痛不说,穴里全是乔振鹭射进去的精液,稍微动一动就滑出来。
“醒这么早?”乔振鹭正站在床边扣衬衫的扣子,见他醒了,附身亲了一下,“再睡会儿。”
叶修缓慢地眨动了下眼睛,侧头望着浓黑的遮光窗帘。
乔振鹭系完扣子,弯腰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一个四方的锦盒,丝缎的衬里盘桓着珠串。他坐到床边,把叶修的手捞出来,一边把珠串往他腕上绕,一边说话:“芽庄的老货沉香,野生熟结的,料不错,你戴着。”
他满意地欣赏了下叶修那只被褐色木珠拢住的手,骨节明晰,很清瘦,复又站起,朝衣帽间走。
“国防部的赵克诚部长出访吉布提,我们这边要随行。”乔振鹭在门口顿了顿,换了一种玩笑的语气,“等我回来不会人去楼空吧?”
叶修没吭声。
乔振鹭笑笑,手指曲起来在门框上敲了两下,警告般的。
金属碰撞的声响从楼下沉闷地传来,偌大的别墅像沉入了深海,寂然无声。
与此同时,叶修平静地褪下那串如同锁链的沉香手串,扔到地上。
Chapter 7
广州的冬天依旧浓绿。走在街上,凉意渗进风里,偶尔裹挟点食物饱满充实的甜香。
黄少天坐在糖水铺里,左手托着腮,看着对面的叶修舀起一勺木瓜。
狭小的店面挤着过多的桌子,空气滞闷,带高了温度。他脱了外套,衬衫袖子挽到手肘,还是觉得有点热。而叶修好像没什么感觉,穿着深褐色薄毛衣,浅浅一截腕子,比他手上捏着的瓷勺还要白几分。
薄瓷勺盛着两粒橙黄的木瓜丁,煮透的雪耳打底,送到叶修嘴边。黄少天的视线跟着滑过去,勺中雪耳剔透,勺柄边搭着的手指上套着一枚钻戒,火彩晶莹。
糖水铺还用着老式的白炽灯,钻石的碎光在熙攘间兀自闪烁。黄少天突然伸手,拂了一下他的发顶。
“干什么,动手动脚的。”叶修斜了他一眼。
“沾灰了,帮你掸掸。”
黄少天的声音有点涩,挪开眼,清了清嗓子,给自己满满倒了杯茶,咕咚咕咚喝干净,才又去看叶修,“好吃吧?这家姜汁撞奶和杨枝甘露也很不错,杏仁豆腐也好,你要……”
“不用了,”叶修笑笑,“等你夏休期再慢慢吃一次吧。方便的话,等会儿送我去个地方?”
建筑群在车窗两侧刷刷地向后倒退,漫溯进水泥丛林的深处。黄少天打起转向灯,把车拐进一条双向四车道的老街。
“哎,就这儿靠边停。”叶修忽然道。
黄少天应了一声,靠边停车,甩上车门跟在叶修身后。“你在广州怎么还挺熟?”他问道,“这到底是要去哪啊,神神秘秘的。”
“来看望下一位堂伯,老人家就住这儿,估计要聊挺久的,你先回去吧。”叶修踏上了斑马线,“谢了啊少天。”
“……等等叶修!老叶!”黄少天三步并两步地跑上去,一把拉住自顾自要往一个红砖砌了两边柱的大门进去的人。
“去哪呢你!”
“嘶……少天你轻点。”叶修被他拽得有点痛,抽了口气。
黄少天连忙松开手,给他揉了两把:“是我太急……还不是怕你走错路嘛,军区的地盘你都要闯,不要命了,看兵哥哥不给你两下子!”他压低声音,朝着门口的告示牌努努嘴,上书“卫兵神圣,不可侵犯”八个大字,白底衬着朱红,站岗的士兵立如青松。
“探个亲,不至于啊,不至于。”叶修对他笑了笑,转身又往岗亭方向走。
岗亭里出来两个配枪的警务员,像察觉到了在门口拉拉扯扯的两人,走了过来。叶修往兜里掏了掏,递给他们一本墨绿壳子的证件,黄少天没看清。为首的那人打开了看了看,表情变得肃穆起来,把证件递还给叶修,敬了个军礼。
人行道边上搭起木制的花架,层层叠放着三色堇和万寿菊。碧空如洗,冬日阳光柔和地铺下来,透过枝叶,筛下一地碎金。黄少天目瞪口呆地看着叶修冲自己挥挥手,跟着警务员走进了军区的门禁。
吉布提军港海风吹彻,蓝白涂装的直升机在跑道上滑行,巨大机桨带起的气旋逐渐平息。舱门一打开,热浪便争先恐后地涌入。
作为首个海外军事基地,这里持续为陆、海、空各级部队提供支持,总驻军人数已到达了三千。上个月,国防部与军委协同出访,签署了相关的合作备忘录,敲定了扩建的计划。同行的官员均已回国,留下以海军司令员季滨上将为首的军方代表处理后续事宜。
直升机上先下来了三个荷枪实弹的海军陆战队士兵,然后是乔振鹭。一行人往基地办公大楼过去,军靴落在水泥校场上,发出沉闷的音节。
“报告!”
一名陆军装束的军官从校场的另一侧小跑到乔振鹭身边,靠腿敬礼,左手臂挎着一只厚到鼓胀的牛皮纸袋,看上去像是等候了多时。
乔振鹭顿住脚步,周围的人知趣地离开。空旷的校场上荡着旗帜猎猎的声响。
那军官将牛皮纸袋递给他,附耳几句,又笔挺地站回原地。乔振鹭听罢,也没什么多余的表情,扯开牛皮纸袋上的白线扣,撑着广口,跳着翻了几页文件,把纸袋倒过来一抖,掉出一台卫星电话。
“加密线路?”他抬眼道。
“是的。”
“辛苦了。”乔振鹭笑笑,“上去坐会儿吧。”
中央空调吹送着净爽的冷风,电话开着免提,嘟嘟的忙音如同投石入水,在寂静的办公室里震荡出无形波纹。
乔振鹭伸出手去划动屏幕,结束这个未接通的拨号,又再度呼出,还是相同的号码。这回他没有等很久,“正在呼叫”跳转成了以秒读数的通话计时。
他取消免提,握起手机支到耳边。清浅的呼吸声落进耳中,远隔重洋,像风摆碧枝一样,朦胧而不真切。乔振鹭没吭声,听筒那头的人显然也不打算说话,电波传导着沉默的僵持。
他耐心地听了会儿翻动书页的窸窣声响,终于开了口。
“你在哪?”
“罗湖口岸。”
那人的声音懒懒的,带点笑意,光明正大地扯谎。乔振鹭不置可否,顺着他的意思,接道:“你的通行证和护照都没管制,想出境也没人拦得住……”他顿了顿,“留着叶将军和我吃挂落。”
“你自己上赶着的,能怪我吗。”纸页的碎响跟着那人慵懒的话音随行,“刚过关,不骗你,这就被塞了份小报呢。我看看啊,‘四代最夯给佬,军中高官——’”
“糖水好喝吗?”乔振鹭靠上椅背,“叶修,你是不是该回北京了。”
电话那头静了一刹,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低微的笑声,几乎可以想象到叶修此刻的表情,眉梢微微扬起一点,狡黠的样子。
“还成。明天就回,谢谢少将提醒。”叶修轻快地说,也没什么被拆穿的堂皇,“还有别的事吗?没有就先挂了啊。”
说完,他那头就收了线。短促的忙音蜂鸣般搅动心口的涟漪。乔振鹭挑挑眉,手臂搭在靠手上撑着下颔。扣门声随之响起,刚刚在楼下校场打报告的军官走了进来,垂首站立在办公桌前。
“章觅,你是广州军区出身是吧?”乔振鹭问道。
“是的。我是国科大一六届的,雷达工程。毕业后就分配进广州军区,战区改制后又在南方战区干到了少校,提拔中校的时候调任到了中部战区。”
“哦,年轻有为。”乔振鹭道,“季司令那边怎么说的?”
“明天上午九点专机起飞,基地这边的波音747-400,海军随行的还有两位中将和两位少将;马里的维和部队有221名官兵任务期满,也是搭这趟回国。”
章中校答完,觑着乔振鹭的脸色,斟酌道:“您是打算提前回国吗?我跟后勤联保那边……”
“麻烦了。”乔振鹭打断他,略一点头。
章中校心领神会地敬了个礼,掩上门离开。乔振鹭握着那部卫星电话,思索似的在桌面笃笃了两下,呼出一口气,扔开它走到落地窗边。远处的海水交错着墨绿与蔚蓝,勾勒着干涸大地的边缘。赤道的风猛烈滚烫,红海和亚丁湾在此交汇,遥远的海面上航行着军舰或油轮,逶迤出雪白的浪痕。
跑道的方向复又传来引擎的轰鸣,一架歼16在加速滑行后起飞,冲上云霄。乔振鹭望着那架战机,心却重重一跳,沉了下去。多年演习或实战,让他的预判如猎隼一样精准。他忽然感到烦闷不已,像山雨欲来的征兆,压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这份直觉告诉他,立刻回国是当下最正确的决定。
“——直觉。”叶修说。
他摁断没有来电显示的通话,放下手机。自从退役后在联盟兼任工作,叶秋强行给他配了部智能机,平时也就接接电话的功能,桌面干干净净,只下载了个手机版的QQ。
“直觉告诉我,他肯定会想方设法提前回国,不会多坐一天的。”
叶修看向对面的长者,“不能再耗下去了,伯伯。”
长者年逾七旬,头发已然花白,面堂却板正,看得出年轻时威严的影子。他手中执着一只被戏称为“兰草一号”的白瓷茶杯,醴陵釉下绘着遒劲的兰花草,掀开杯盖抿了口热茶。
“叶修,我再警告你一次,这是一步险棋。”长者沉声道。
“正沧那边和乔家的关系没那么好切割,你们做出的决定,等于是从陈、乔一系倒向中立了,还给对头的梁系提供了大优势的底牌。今年秋天,陈,”长者叩了下玻璃桌面,“胜算是远超于梁的。不管怎么说,正沧和叶秋想进一步都是难了。”
叶修脸上没什么动静,落地灯杏黄的罩子里晕出颗粒质的光线,洒在他的肩头,像是栀子摇落在瓣上的花粉。
“我知道。”他开口道,“拜托您了。”
长者端详了一阵他的神色,抚掌笑道:“好,这份果断,也是随了你爸爸。你二伯现在在温哥华,如果你要先出去避一避的话,记得跟顾少将联系。自己人,总比姓乔的手下兵靠得住点。”
叶修笑说不用,把文件装进一个公文包里。窗外,日头躲进厚实的云层中,花园骤然落下阴,林叶簌簌,细密如针脚,像要为什么故事作注。
与广州不同,北京的冬天是铅灰的。供暖期一到,雾霾的天数就多起来。到了数九天,更是大雪连着小雪,朱红的檐角下挂着尖溜的冰柱,开口倾吐的字眼化成白气,仿佛韵母,和充当声母的雪花相撞,在铅灰的天地之间融成沉郁的独白。色彩聋哑的冬季,就连话语都是干燥的。
叶修拍掉了头上和衣上的雪花,右手伸过去,打开了别墅大门的指纹锁。
砭骨的风擦着门缝割破室内沉窒的气息,厅堂沉在夜里。人在昏暗中的视力模糊不清,但依稀可以扫见沙发边黑黢黢的影子。
停在开关上的指尖一摁,光线哗然倾泻下来。
坐在沙发上的乔振鹭缓慢地眨了下眼,像是不适应突如其来的明亮。他偏着头望去,叶修正关上门,穿着黑色呢料的双排扣大衣,没戴围巾,脸有点苍白,没被拂去的雪很快就化成水,山茶晓露似的,在灯下流转些微清光。
他换了鞋,大衣挂起来,方才慢悠悠踱到沙发,坐在乔振鹭的左边。
“怎么不开灯?”叶修瞥了他一眼,顺手拾起了几张文件,白纸黑字红印,七零八落地散落在茶几上。
乔振鹭没去拦,只是凝视着他。
“我确实不该对你手软。”半晌,他叹了口气。
“哦,何出此言。”叶修翻着文件,头也不抬。
乔振鹭的目光点在他的衣襟领口,他垂首,露着的颈部尤为明显,看上去脆弱易折,被猛兽咬住就会溅开艳丽的血花。
“军检院四人接受调查,S省常委双规了两个贪腐的。接下来是要拿西北那块违规审批的油气田当突破口吧。叶家不愧是军旅出身,防守反击还是打得精彩。”
叶修恍若未闻,专注地读着文字,吊灯映亮他半张脸,看不清眉目。乔振鹭伸出手,抚上他的头发。
“如果当年叶将军被追查到底……”乔振鹭笑了笑,指根插在发间,一下一下地梳理着他柔软的黑发,如同每个云收雨歇的缠绵午夜,“现在就该是你坐在这里等我回来。”
“在这种时候算计我,叶修,你不觉得很让我为难吗?”
乔振鹭的手从发间往下滑,滑过鬓角、侧颔。他的手指结着枪茧,凸起分明的指节极有力度,拇指和食指强硬地钳制住叶修的下巴,逼迫他扭过脸面对自己。
乔振鹭瞬也不瞬地看着他,试图在他的眼中寻找自己的影子。可是那双深秀的眼眸依旧平静无澜,黑沉如井,仿佛没有什么人事能让他动容。
“你后悔了吗。”叶修忽然开口,声音放得轻缓,几乎能错觉为情人间低柔的絮语。在他身后不远处,是透明的窗格,映透着别墅外的花架和鹅卵石小路。庭院里积雪如银,而他的神情像一泓寒潭。
“后悔?”乔振鹭咀嚼似的重复了一遍,“我需要后悔什么?”
叶修没说话。他的下巴还被掐着,皮肤很快在指尖下泛出薄薄的一层红。
“这么跟你说吧叶修,再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的。死都不后悔。”
乔振鹭空余的另一只手掌捏上了叶修的手腕。真是胜雪的一双手,果然很适合执白子。
一子错,满盘皆落索。他居然忘记了,叶修一直都是最擅长游戏的那个人。
Chapter 8
阳春三月,细雨如酥。
宽阔的走廊上空荡无人,朝南一侧装置了整列的玻璃窗格,此时正寥落地开着几扇。外头的雨水透过窗落进来,洒到墙边堆放的大叶绿萝上,被苍白的廊灯照得发亮。
脚步声从拐角响起来,押得轻而稳,沉入长廊,溅不起风波。少顷便止住,随之响起的是金属门把拧动的声音。
叶秋刚结束了两年外任期,从甘肃回到北京。他坐在长桌边,正喝了口水,闻声便放下一次性纸杯,抬头望去。
迈进门的人穿着薄薄的衬衫,袖口挽到肘边,长着一张和自己九分相似的脸。
他松了口气似的,靠回椅背:“来了?”
“嗯,来了。”
叶修慢悠悠地走过来,拉开椅子,坐到他旁边的位置上,“这么紧张做什么,没事了。”
叶秋没说什么,下巴抬了抬,示意他朝长桌尽头的电子屏看。叶修挑挑眉,转头望去,画面上是军事法庭审判现场的远程投屏,一名军检员正在发言。而在被告席上笔直站立着的,正是去年深冬受到指控,被羁押在军事监察中心的乔振鹭。
去年冬天,一封投向地方进驻巡视组的实名举报信牵扯出了中部S省的塌方式腐败,甚至波及到了北京。首先落马的是乔怀璞在该省任职期间提拔上来的第一秘书。重重震动之下,大树倒、猢狲散,半只脚踏进七常席里的乔怀璞突然在媒体面前销声匿迹,年中对外披露了立案审查的消息。而乔怀璞的独子乔振鹭,亦是以多项罪名被移交军事检察机关审查起诉。
当然他没有他父亲的待遇,戴着手铐上了庭,银白的圈环在电子屏上模糊成连续的噪点。
“供认不讳。”叶秋的画外音补充道,“除了胁迫他人缔结婚姻关系这条……他不承认。”
法院的摄像头在固定的机位,画面上鲜有动作,只有带着回音的陈述人声提醒着这一切并非静止。
叶修不置可否,翻看起叶秋推到他手边的一沓文书。室内的灯都关着,他偏着头,藉着窗外透进来的昏沉光线仔细地读。被单向膜滤过的光仿佛几尺灰蓝的烟雾,遮拢着他低垂的眉眼,看不清表情。
他读得很专注,间隔很久才会响起一声捻动纸页的声音。因此也就没有看到,电子屏中,站在被告席的人抬起了头,目光直直投向了监控器,好像那方微小的探头里镶嵌了什么明珠似的。
没有对视,只有隔着无形千嶂的单向凝望。
从过去到现在,一直都是如此。
等候了约莫两个小时,叩门声响起,一个穿便衣的男警官走进来。叶秋起身,叶修也站起来对他礼貌地致意。两人跟在男警官身后,步出会议室,朝走廊尽头走去。
本该关锁的金属大门此时正敞开着,几个配枪的军人守在门边。有着军装的中年男人从里头出来,肩章上纹着金色枝叶与两颗金星。驻守的军人和叶秋都敬了军礼,他颔首,对叶家兄弟俩笑了笑,下巴点点前头。叶秋看了叶修一眼,跟上那位中将的脚步,而叶修转身走进了门内。
一盏灯,一张长桌,两把椅子,一个人。
乔振鹭就坐在那里。
他看上去跟一年前被带走的时候没什么区别,神态自若,甚至不像刚接受了军事法院的判决。叶修甫一进门,他的视线就落在他身上,随着他的动作,寸步不离,蛰伏伺机而动,只等一个合适的机会,就要扑上去将目标捕获。
但他不是猛虎——他已经被冷铁铐住——叶修也就做不成他的蔷薇。
叶修落座。两人都没有开口,厚重的金属大门隔绝掉嘈杂,室内又无窗,空气阒寂如死。
不知过去多久,乔振鹭才率先打破了沉默:“好久不见。”
他的声音比以前更低沉了,似乎是很少说话的缘故,双目仍是盯着叶修,没有丝毫松懈。
“签吧。”叶修把桌上白纸和水笔向他那头一推。是离婚协议书。
乔振鹭笑了一声,意有所指:“等很久了?”
“不算很久。”叶修平淡地说。
“是我的失误。”乔振鹭望着他,“我应该先把叶首长和叶秋送进去的。”
叶修对上了他的目光:“什么时候你也喜欢搞假设了。”
“这不是搞假设,这是总结经验教训。”
“以后有的是时间总结,”叶修说,“我先签吧。”
他捏着协议书的一角拖过来,利落地签了字,又推过去。
那只手腕围清瘦,白得晃眼。
叶修的腕上忽地传来隐痛,竟是被乔振鹭给一把抓住了左手,牢牢扣紧。他的眉尖微蹙,很快又恢复到先前的无波无澜:“有什么问题?”
“你就这么笃定我会签。”
“你签或不签,结果都是一样的。”
“不怕我留什么后招?”乔振鹭不以为意。
“你要有后招,会愿意这么束手就擒吗。”叶修低着头,眼光滑下去,挣了一下,示意他松开自己的手。
手铐发出轻微的锒铛声响,乔振鹭用的劲很大,被捏着的那块皮肤泛起了红。他轻嗤了声,松开了禁锢,却仍不安分地顺势摩挲着叶修分明的指节,就像把玩一件通体微凉的玉刻。
“我对你不好吗?”
“我对你不好吗,叶修。”乔振鹭又重复了一遍,比起问叶修,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没有疑问的陈述语气。
叶修抬眼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乔振鹭观察了会儿他的表情,突然开口:“你怪我拿你父亲和弟弟威胁你对吗?事实证明我做的是对的,只可惜还是差了点,没对你太狠。”
“现在再说这些,是不是太晚了。”叶修好笑地从他的掌中抽回了自己的手。
“你知道我只看结果。打游戏不也是拿到冠军就可以?”乔振鹭语气锐利,“说真的,你不走你父辈们的那条路,实在是浪费。”
“你做你想做的事情,我也做我喜欢做的事情。”
叶修笑了起来,眼角眉梢是很明快的神色。他的视线越过乔振鹭的肩头,落在洁白的墙面上。那里没有窗子,也无装饰,密不透风,可他弯起唇角的样子,却像看到了外头四野始苏的景象,细雨催发新叶,春风吹开繁花。
乔振鹭望住他,有些走神。他忽然想到了那年叶家搬进玉泉山,在西花厅开的接风宴。雪白的光束下,十指翻飞如蝶,一曲终了,弹奏的少年扬眉笑着,有飞扬的意气,从琴凳上起身,走入人群。
他的眼睛那么亮。
乔振鹭微怔,只是怔了一瞬,在沉静的室内足以拉扯放大成的丝绵一样的情绪,将人层层缕缕地裹紧,封成巨茧,永远地囚在这个瞬间,成为困兽,成为顽石,下沉进谁都回溯不了的昨天。
他单手推开笔帽,快速地签完协议书,递给叶修。
“谢了。”叶修站起来,椅子在大理石砖的地面拖动出响声。
“叶修。”
乔振鹭看着他朝门外走,亦起身喊住他。
“输给你我可以认。”他的目光晦暗,描摹着叶修凸起的肩胛骨,“但你最好做好准备,再来一次,我——”
金属的大门已经敞开,光线如潮水般争先恐后地涌进来,那道人影就立在洪流里,不为所动。
“没有下一次了。”叶修说。
“怎么这么久?你再不出来我都要找法警过去了。”叶秋迎上叶修,快步走到他身边,给他递了瓶矿泉水。
叶修把协议书塞给他,接过矿泉水拧开,喝了两口,方道:“还好吧。你去拿车?”
“行,我开出来,你在北门等我。”
叶修点点头,叶秋便阔步迈出玻璃自动门,往停车场去。他则沿着石砌的长阶,缓缓地走下去。
不知何时,外头已然雨收云散。天色接近薄暮,流泛着青溶溶的湿意,沾了些许夕阳的淡胭脂,混杂成一种奇异的色调。雨后的街道像下了一层银雪,草木被洗得越发清爽,芳息苍翠,勾引着不知名的鸟啼。
叶修走下台阶,路面上积水洼被踩出细碎的水花。法院内栽种的树木不常修剪,有的枝条就披挂下来,拂到人的身上。那树枝还是空荡的,只在节处萌发出点点绿意,然而泼洒下来的日光却为它镀了层,远远望去,仿佛开出了黄金的花朵。
他绕过那棵树,向前走去。他没有回头。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