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有今叶 5:00
01
从太平洋东岸的旧金山市区远远眺望,金门大桥如同被人用橘红的烟头划下一道拱起的虹,雾是烟气笼着海面,蓝得幽沉。
这是与西湖多情的漪绿迥然不同的颜色。
吴雪峰在定居旧金山一年后其实已很少再想起从前。不过,人一旦年过三十,又逢除夕,总是容易触景生情,再美其名曰追忆似水年华。他不禁感叹:自己也到了这个年纪。
书柜角落堆着一摞旧刊物,有意无意被他不知遗忘了多久,今天心血来潮整理的时候灰多得漫天飞舞。吴雪峰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旧时光在面前横空架了一个投影机,尘埃里黑胶带一格格转动,为他放映起往事似电影。
有本颇厚的相册已经脱胶,禁不起手指的拨动,掉下来一张当年从报纸剪下来的照片,轻飘飘降落在书桌上,吴雪峰拾起来,忽然怔住。
圣弗朗西斯科半岛经年吹拂着来自太平洋的海风,四季如春。在离开杭州十年以后,吴雪峰第一次发觉,自己并没有完全习惯加州旧金山的地中海气候。
一张泛黄的照片就足以将他猝不及防地拉回那些年杭州热烈的夏天。
02
2016年,荣耀成立联盟后的第一座冠军奖杯花落嘉世。一叶之秋横扫千军,斗神未逢敌手,十个荣耀玩家九个秋狗,偏偏叶秋躲人的本事高超,以至于没哪个镜头能在领奖台上拍到其一星半点真容。
其实很多人不知道当年神出鬼没的叶秋大神也曾露过庐山真面目,虽然只有小半边。
在夺冠第三天,时任副队长的吴雪峰光明正大地捎带着一个少年出门溜达。两个人勾肩搭背,都踩着拖,一身T和短裤,随意得像普通员工,差点把嘉世对门蹲守了两天的记者糊弄过去。
背后不远处一个举着相机的人影被阳光拉长,在他们脚下来回晃荡。两人聊得太投入,跟了半路吴雪峰才发现不对。
叶秋正侧着脸,半抬起头和他说话。吴雪峰马上用手掌胡乱遮住他的脸庞。少年的眼睛在手指的缝隙里亮得像颗星,睫毛扫得他掌心发痒,仍然漏出红润的唇和一截削尖的下巴。
吴雪峰刚捂住他脸的时候心下就暗道了一声糟,这不是不打自招么。但来不及了,他几乎听到记者狂喜乱舞地按下快门,“咔嚓”的一声,令人绝望。
两个人逃难似的狂奔了一条街,从后门又绕回嘉世。
次日电竞周报就大篇幅报道,标题大字加黑加粗:叶秋大神真容曝光!
吴雪峰折起报纸,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同叶秋说:“老兄,看你把电竞周报的记者都逼得兼职狗仔队了。”
叶秋瞄了一眼,还好,只拍到短短一截下半张脸,在可挽救范围内。他语气听起来轻松,还反过来安慰吴雪峰:“问题不大,看我的。”
他坦然自若地亲自找上嘉世宣传部负责微博运营的工作人员,明明俱乐部里谁年纪都比他大,张口就喊人家小张,手把手指导人怎么发微博。
接着嘉世战队官博就在无数人的F5键按烂之前及时发布一条澄清:
官方解释说,关于电竞周报上的照片,这是副队长吴雪峰和表弟出去吃饭不慎被当作叶秋大神,纯属误解。
一副信不信由你们,但真相就是这样的笃定姿态。
吴雪峰哭笑不得:“敢情你还想好了公关手段。”
“小意思。”叶秋谦虚地说。转身叼着一根烟,招呼吴雪峰来对练一把。
话是这样说,但到底还是在荣耀圈内引起了一阵轰动。别看是嘉世官博亲自发布的澄清,其实最不信的反而是叶秋的粉丝们,论坛赐名秋狗。
原本关于“叶秋不露面真相”的说法什么都有,“因为长得丑”、“因为叶秋其实是女的”的无厘头猜测层出不穷,论战一波接一波,可谓是掐喷一色,口水齐飞。这张偷拍照片一出,秋狗们反驳的力气就像打了十针兴奋剂:“放你们的狗屁,我们秋神光这么半张脸,都能看出来百分百帅哥!”气势很嚣张,后面跟着补充:“不会吓哭三岁小孩,比韩文清能看就对了。”
霸图粉很愤怒,把对面祖宗十八代问候了无数遍。论坛一旦掐起来,事态就朝着最初的关注点越偏越远,关于叶秋真容曝光的话题反倒一时没几个人再去讨论。
叶秋本人平安渡过一劫。
吴雪峰心想,他们倒也没说错。
叶秋的确长了一张适合宣传的面孔,身条细,皮肤白,五官尚未褪去无邪的弧。光看叶秋这张人畜无害的脸,实在很难想象他在赛场上就是那个锋芒毕露到锐不可当的斗神。
吴雪峰第一次与他真人见面的时候,他才刚成年,有种间于锐气与秀气的鲜亮。不算很高,但皮肤很白,莫名看得人手痒,想捏出两个红印子。
吴雪峰和他在网游认识挺长一段时间,听语音就知道他年纪小,没想到这么小。叶秋当面诚邀他过来加入嘉世战队,少年人蹬着一双洗旧的帆布鞋,嘴角上扬,朝他伸出手,宛如一枚枝头上将成熟的圆梅子,青涩半褪未褪,同时带着刺目的白与晨后的熹光扑上来。
他自我介绍:“我是叶秋。”
“吴雪峰。”
然后他就成了这支战队的副队长。
这么想着,吴雪峰就鬼使神差般把那张电竞周报带回了宿舍,特地把居中的照片剪下来,夹进相册里。别说,记者的摄影技术还挺好,一张偷拍,拍得叶秋眼神如有星,嘴唇似玫瑰。
时任联盟主席的金成义使尽浑身解数和十八般武艺都没能让这张脸在公开场合出现一次,这个主席当下来人憔悴得不忍目睹。不管怎么威逼利诱,叶秋照样我行我素,也从未特地同吴雪峰说过绝不露面的原因,这是他的私事,吴雪峰好奇但不打听。
后来第二赛季常规赛中途的一天,他经过办公室,听见陶轩和叶秋争执,声音压得很低。当时嘉世还没夺得第二个冠军,拿到的赞助也没多高,装修的隔音效果做得不行,于是他仍然听得清清楚楚。
叶秋拒绝得很利落:“比赛为重。”
那阵子他常听李志,所以吴雪峰脑子里浮现的第一句话居然是那首《杭州》里的歌词:一杯长岛下肚,转身跳进西湖。陶轩一定很想这么做。
他忍不住笑起来,“比赛为重”这句话很有叶秋的风格,陶轩也说不出不对,因此每次他心有不甘的劝说发展到最后的单方面争吵都是徒劳无功。
办公室里一时无话,吴雪峰等了等,适时叩响房门。
门里传来陶轩稍微扬高了的声音,透着一股子精疲力尽,“进来。”
吴雪峰拧开门把手,往里走了两步,脚步停下,他前方就是叶秋懒懒散散的身形,站姿跟没骨头似的,像没睡醒。老板陶轩手撑在办公桌上,上身倾向他,一副马上忍不住要拍桌的样子,此时见人来,挺起了身,含糊地说:“是雪峰啊。”
吴雪峰打了声招呼,然后随口找了个理由,笑道:“战队那边找叶队有点事。”
陶轩摆了摆手,如梦初醒似的说:“哦,哦,那你们忙。”甚至提不起力气去掩饰语气里的几分烦躁,看起来又一轮的谈判失败让他身心备受重创。
于是叶秋就插着兜,跟在吴雪峰身后退出了办公室。
他是夜猫子作息,中午的时候刚囫囵吃了饭,准备回宿舍睡觉,被陶轩临时喊去办公室,说的又是老生常谈的赞助事宜。听得直犯困。
“没什么事,你回去补觉吧。”他们走了一段路,吴雪峰才压低声音道。
叶秋很领情:“谢啦。”
腰背还是懒洋洋的,没挺直,脚步却欢快起来。陶轩和他不可调解的矛盾已浮出水面,但尚未图穷匕见,吴雪峰还想再说些什么,思绪翻涌的功夫,他们已在楼梯口各分两边。
03
2017年李志开了跨年演唱会,开场是那首吴雪峰最喜欢的《杭州》,改编成摇滚交响乐。以他职业选手的手速居然都没抢到票。
收录现场live的线上专辑发布的同月,嘉世正一路领跑第二赛季常规赛,吴雪峰抽空出去一趟找常去的唱片店买李志旧专辑的CD,老板特地给他留着。正撞见从宿舍里睡醒出来的叶秋,打声招呼。
“吃饭了吗?”
叶秋无精打采地打着呵欠:“没呢!”
吴雪峰笑说:“要不要一起?我正好出去买个东西。”
叶秋随口问了一句:“买什么?”
“CD。”
“哦,那你去吧!我现在还不饿。”叶秋朝他摆摆手,兴致缺缺的样子,趿拉着拖鞋往前走。
等吴雪峰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在训练室坐了好一阵。吴雪峰走到他旁边,开了另一台电脑,嘴里哼着调子:“找也找不到九六年的痕迹,忘也忘不了武林门的回忆……”突然侧过脸问了一句,“你九几年的来着?”
叶秋头也不回,叼着烟噼里啪啦地打荣耀,难为烟灰结在橘红色的烟头上,颤颤悠悠地居然也没掉下去。
“九七年的啊。”
吴雪峰打趣道:“怪不得找不到九六年的痕迹。”
主机的风扇哗啦啦地响,杭州的夏天闷热,一滴汗从额头淌下他青春的脸颊。叶秋刚打完一局,扯下耳机,挂在脖子上,下颌扭过来,伫着细伶伶的锁骨,问他:“你这哼的什么呀。”
他说话的时候尾音总有点粘粘的,不自觉地往后拖,像拽了一根轻飘飘的烟的尾巴,被微草的某个选手说是京片子在杭州混迹久了也染成吴侬软语,带股懒劲儿,又掺着含糊的甜分。
吴雪峰捏着左耳的耳塞,伸长手塞到他右耳里。
叶秋歪着头听了会儿,点评:“摇滚?挺好听的。”
吴雪峰稀奇:“你还懂这个啊。”
不是他大呼小叫,主要是叶秋这个人吧,活得简直像个下凡的菩萨,等拿够十个冠军就证道成功回归上界的那种。这年头一般人哪里还能没有手机?唯有他,一颗红心向荣耀,虔诚得像与这游戏结了三世鸳盟,给他一台电脑能坐一天,也没看他格外注意过什么音乐。吴雪峰给他听的李志,是小众摇滚歌手。
叶秋理所当然地说:“一听就懂了啊。”
他脸上那种朝阳初升般的神气,仿佛什么都难不倒他似的,眼眶微微眯起,瞳仁晃着一层屏幕倒映的浮光。
吴雪峰笑起来,若无其事地问:“你不意外我听摇滚吗?”
“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叶秋淡定道。
别人对吴雪峰的印象,听抒情老歌,听流行音乐,都像是他这个人会听的,就觉得他不像是听摇滚的。吴雪峰也不怎么跟人说。
叶秋不像别人,他对此不以为奇,神色波澜不惊,是真的很淡定。不仅不奇怪,反而觉得他这样问才奇怪。归根究底,这都是自己的爱好,个人选择,像他们做职业选手,不也很多人觉得“不合适”、“很奇怪”么,一个人喜欢做什么,哪有看像不像的。
吴雪峰回顾自己前二十来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是属于常人容易产生传统印象的类型:身居本地,家境殷实,从小循规蹈矩一帆风顺,人生道路里唯一出格的就是大学毕业后跟着网游里认识的小朋友一头扎进了荣耀职业联盟。即使是这样,也不能说在本行业里干的不好,嘉世可是最强的战队,捧回了联盟第一座冠军。
他有时候想,他和叶秋之所以能成为配合无间的队友,有个共同点在于他们明明先天条件优越,身上却都有根反骨。
后来他明白了,他自己只是反骨,可以一时错位,迟早矫正回原生形状。
但叶修是义无反顾的理想主义。
他的矛尖永远向前,并永不回头。
04
第二赛季的常规赛结束,嘉世不出任何意料以积分榜第一的成绩高挂在杀入季后赛的战队名单首排。
没过多久就到了叶秋的生日,上到老板下到队友集体给居功至伟的队长开派对庆贺。吴副队举杯遥敬,文绉绉地来了一句:“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
叶秋本来咬着吸管喝橙汁,被他这一出笑得东倒西歪,险没呛住,扯着少年人正在发育的嗓子大喊:“老吴,你这诗可不是好兆头!”
“今年花胜去年红。”吴雪峰今晚文艺得十分上头,几步走过来,举着雪碧和叶秋的橙汁碰杯。
“——敬嘉世,敬荣耀,敬我们伟大的小队长,青春常在,干杯!”
叶秋被他酸掉了牙,苍天几个倒很捧场,所有人都举起手里装着饮料的玻璃杯,装作杯里冒泡的碳酸是香槟的酒精,牛饮一大口,抹了嘴,齐声震耳欲聋:“叶队,Happy Birthday!”
不知是谁趁乱给叶秋的脸颊抹了两团蛋糕上的红奶油,他面孔间的稚气还未全然脱去,过分年轻的叶队瞪着眼睛,呆在当场,色厉内荏地吓唬人:“谁干的,给我自觉加训三天!”——却像个年画娃娃,一点气势也没有。
当时陶老板还在,苏沐橙也在,吴副队带头哄堂大笑。
这是他们的嘉世第二年。
今年花胜去年红的下一句,是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他出国后,因为很少用便弃掉了QQ,失去了和叶秋唯一的联系方式。
人生聚散长如此,十年一别须臾。
就像楼梯口的左边叶秋回宿舍补觉,楼梯口的右边吴雪峰回家一趟,他们的目的地并不相同,能共走过一段路已经足够。他经父母数次声泪俱下的劝说,已隐约动了明年退役的念头,借着“敬酒”打预防针,早早被叶秋察觉出来,所以对他说:你这诗可不是好兆头。
叶秋并不多干预朋友的选择,还想打的继续打,要退役的也不留,有困难的能帮就帮,算上这次,却一共挽留过他两次。
人可以不甘心,但不能不知足。吴雪峰在心里对自己这样说。
所以他非走不可。
05
2017年的嘉世如秋风扫落叶般收割了第二赛季的总决赛冠军,斗神一叶知秋横扫联盟,账号卡背后的操作者却低调地从选手通道悄无声息溜达回宿舍。
吴雪峰特地把奖杯拿回来给他看,叶秋在电脑椅上坐着,脸上有一种战斗后来不及消退的酡红。这是他们捧在手上的第二座冠军奖杯,叶秋的指尖沿着奖杯踱金的纹路一寸寸摸过,上面刻着嘉世的英文字母。
他平时天塌了也不见得动一根眉毛,当晚肉眼可见的高兴,盯着奖杯深情款款,平时喊他老吴,现在喊他雪峰:“雪峰,你看它多美啊,以后我们嘉世多拿几个,虽然不是真金的,但以数量取胜。”
——这是极少数的,他这样袒露孩子气的时刻。
吴雪峰乐不可支,力表支持。
他是真的这样相信,斗神战无不胜,必能将神话传颂至永恒尽头的应许之地,即便届时他已离开。
这是他们嘉世的队长,联盟永不坍塌的巴别塔,天生拥有比任何人都不可逾越的、说一不二的力量。所有人都如此坚信,他锋矛所指即是胜利,他带领的嘉世将成为日不落的神祇。其实他如今也才20岁。
吴雪峰笑完那一刻像是突然意识到叶秋如今还非常年轻,明明还处于和表现出来的早熟并不相符的年纪。他突然起了作弄的心思。
吴雪峰上前一步把他指间挟着的那根烟夺了去,然后站定,看着叶秋,手臂举高。
叶秋先是愣了会儿,眉尾扬起来,神色诧异,嘴唇微微打开,他还没说什么,吴雪峰反手又攥了一根真知棒,三两下剥了包装纸塞进他嘴里。
“柠檬味的。”吴雪峰板起脸,“小孩子家家,整天抽烟。”
叶秋对他这个异于寻常的举动不予置评,斜睨了他一眼,脸上有一种很鲜活的神气,明明比他小几岁,倒像嫌他幼稚鬼似的。嘴巴咬着真知棒,左边脸颊鼓起来,活像一只咬着松子的松鼠。
那根没来得及点火的烟在吴雪峰举高的手上左右摇两下。
吴雪峰就是故意的:“想抽?”
叶秋突然袭击,蓦地伸长了手去拿烟,吴雪峰盯准了他的动作,举得更高,叶秋便去掰他的肩头,企图把他掰低一点,但吴雪峰不动如山,硬是比他高了一截。
不给。
叶秋不服气,又站起身踮脚去抢,吴雪峰怕他摔倒,左手拿着烟举得高,右手虚扶着他的腰。叶秋更肆无忌惮了,一下又一下跳起来,把他当成一根支撑杆,攀着他的身体,去够顶上的烟。
吴雪峰哭笑不得,连声道:“小祖宗,别蹦了,给你给你。”
他垂下手,叶秋把那根烟抢下来,握在掌心里,因为嘴巴还叼着一根真知棒,说不了话,只是一直笑,眉梢眼角得意极了。今夜有月有星风也正凉,吹来楼下对面烧烤摊浓郁的香气。叶秋又努了努鼻子,朝那边眺望,眼睛亮得惊人,刘海乱蓬蓬地散在额上。
吴雪峰的手还扶着他的腰,忽然很想抬起来揉他的脑袋。但叶秋转身拉住他的手腕往门口拖去,噔噔噔地冲下楼,热烈地践行着他想去吃烧烤的冲动。
吴雪峰直喊:“队长脚下留情!为表歉意,我来请客,放过我老骨头一把!”
叶秋含着笑意的尾音微微上挑,在楼梯间漩涡般回响:“我请你吃!”
06
比他退役得更早的是苍天。
她说拿了两个冠军,够本了,没让战队大张旗鼓地办送行宴。她是很有个性的女孩子,连老板陶轩都没请,仅仅张罗了几个队友一起吃顿饭。
苍天也是从网游时期一路走过来的老成员,退役手续是赶在过年前的冬季转会窗办理的,好让战队补新。女孩子临走前没说什么啰嗦的话,只重重地拍了一顿叶秋的肩膀,险没把叶秋拍得一趔趄,苦笑:“姑奶奶,临走了跟我泄愤呢。”
“瞎说什么,我这叫力气有多重情意就有多重。”苍天长发一甩,钻进出租车里,认真地看着他,“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我先走一步。以后带着我的份一起冲吧,叶队。”
叶秋的语气有些无奈,又很柔软:“一定的。”
吴雪峰替她放置好行李,关上车后箱,探头在叶秋后面加了一句:“一路顺风,回家好好过年。”
“啰嗦,怕到时候忘了,先提前祝你们一声新年快乐吧!”
“新年快乐。”
两人默默地目送着出租车绝尘而去,半晌后叶秋悠悠叹了口气,说老吴我以后就不送你了,你自己一路走好。
吴雪峰装作不高兴,说你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
叶秋点了一根烟,烟雾无声地飘上来,混合南下的冷空气,把他的表情氤氲得吴雪峰看不清晰。
等真正临近农历新年那天,嘉世俱乐部早早都放了假。吴雪峰是本地人,大年三十阖家团圆吃过年夜饭,热热闹闹地看着春晚闲谈,父母例行过年三问:成家立业生子。他心不在焉地敷衍过去,脑海倏然呼啸而过叶秋望着苍天离去那辆车远去的身影,等到他走的时候,叶秋又一次要这样看着吗?
胸腔腾地烧起一股火热,促使着他突然站起来,拿上车钥匙,匆匆下楼,父母追在身后问他要去哪里——他走的很急,挟着冲进山林的风一样。
他要去见突然很想见的少年。
春节街上热闹,年味很浓。他把车停在路旁,车窗降下半边,有飘絮般的雪蹿进来。周围挂满了五光十色的喜庆灯笼,嘉世大楼门口两边贴着红纸金字的春联,前边的空地上站着两个穿得毛茸茸的人。
叶秋头上套着外套的帽子,帽沿缝了一圈雪白的毛边。他嘴里叼着一根烟,手里攥着一把仙女棒,苏沐橙塞的。他今年仍然没回家,依旧是和苏沐橙一起过。
吴雪峰的皮鞋踩着薄薄一层雪,雪上堆了些许落叶,咯吱咯吱地响。
他大步走过来。
苏沐橙很讶异:“峰哥!你不是回家了吗,怎么来啦?”
“来得正好。”叶秋弯着眼睛笑,朝他挥舞了下那把仙女棒,另一只手在裤兜里艰难地摸索。不久前才拿来点烟的打火机现在摸遍裤兜都找不着了。叶秋只好捧着仙女棒,姿势像插香似的,低着头,用嘴里叼着的那根烟去点火。
仙女棒噼里啪啦地着起来,细碎的璀璨说不上多夺目,叶秋却认真到目不转睛,分几支给苏沐橙,又分几支给吴雪峰,三个人等差数列似的围成一圈,手里都拿着燃烧的仙女棒,忽然不约而同地道了声:“新年快乐!”然后又都笑了起来。
月色正朦胧,今宵多珍重。
吴雪峰陪他放完烟花,开着车来又原样开着车走。叶秋站在路边和苏沐橙朝他挥手告别。已经够了,他告诉自己,这一次真的该够了。降下的半边车窗缓缓升起,将飞雪、歌声、还有眼角余光外泄的通道都关闭。
车载音响在封闭的车厢里声嘶力竭地唱:
灰飞烟灭的是我的灵魂
藕断丝连的是这座城池
家骏求求你,在美丽的义乌等我
为黑嫂?为桃花?为那盆炭火
让我查一下谷歌地图北仑怎么走
去看你,去爱你,再悄悄离去
这是2018年的杭州。
2018年的杭州有无敌的嘉世,嘉世有牛逼的叶神,叶神还有相投的队友,队友爱听专辑里李志扯着破锣嗓子唱杭州,杭州还有任性的亚热带季风气候,时雨时晴,难以预计,与旧金山截然不同。
那时吴雪峰还没有走,在第三赛季常规赛最后一场比赛后,从偏门外截住了小路上抽烟的斗神。
然后他走向叶秋,他的队长,他的朋友,他有生之年戛然而止的心动。
对于离别其实彼此都心知肚明。
所以沉默过后他只是说:“最后一次,拿个三连冠送我。”
叶秋朝他翘起唇角,答应了他:“应该的。”
吴雪峰现在想起来,他这个要求和他这个笑容都有够嚣张的。最后临走的时候应该和他再多说几句话,但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天下无不散筵席,退场前的谢幕已够完美。
毕竟朋友再相投也只是朋友。
句号画在终点刚刚好。真的。
07
吴雪峰把这张旧照片重新封存进了原来的相册中。空气里漂浮着挥扬的尘埃,他深埋在心底的一丝怅惘时隔十年再次潮涌,雾蒙蒙中似回到那年除夕,叶秋叼着烟点燃了仙女棒。
烟花用一根烟的时间陪他灿烂到末端便已完成了使命。而旧金山的吴雪峰再没有听过《杭州》。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