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有今叶 1:00
作者：gogo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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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叶 观星记
君莫笑失踪的第200天，韩文清发现自己快忘了这个人了。
他把这话说给叶修，叶修嘲讽道：“首先你得确定那是个人。”
他说得其实很有道理，但韩文清没有理睬他，只是反问了一句：“你的报告写完了吗？”
自然是没有动的，叶修总是这样，非常懒散，懒得写报告，懒得写舰长日志，有时候甚至懒得下船。
这种人本来就是大部分人都受不了的，所以联盟选择以毒攻毒，把最受不了他的韩文清拉来，要求他们共同完成这项长达十年的考古任务。
哪怕在当今，人类的寿命已经延长了很多，十年也是一个不短的时间。韩文清试图表达抗议，但联盟的冯主席说，反正你们也已经共事够久了，应该习惯了吧。
“是他抢我的项目抢了够久。”韩文清反驳。
可惜抗议无效，韩文清还是被迫接受了这个任务。主要的原因是，时间虽然长，但预期的收获更是可观。这艘最新研发的宇宙飞船实现了空间迁跃的最远距离，航程比起以前，扩展了数倍。危险系数极高，但取得意外突破的可能性也极大，所以韩文清愿意摒弃旧仇，与叶修一同出发。
唯一的原因就是这个而已。
出发的第一天他就很想把叶修扔到太空里去。
叶修一上来就说“老韩，其实我看到你名字的时候特别惊讶，还是问一句，你是不是也跟我一样被开除了需要戴罪立功？”
“滚。”韩文清只回了一个字。
“啧，对上司尊重一点。”叶修毫不在意，“虽然是双舰长，但我的名字排在你前面的。”
他这句当然是调侃，因为名单出来的时候，霸图军部那边的人非常不爽地表示，为什么叶修的名字在前面，导致联盟大半夜修改公告，加上了一句：“排名不分先后，以姓名笔画排序。”
韩文清并不太在意这种事，但总有人在意，还强行觉得这也是韩文清的想法。就像叶修被开除的时候，还真有傻缺来恭喜韩文清，后来又托人来问，韩文清为什么把他加入通讯器黑名单永久无法访问。韩文清依然让那人滚。
“我抽根烟。”打开自动行驶，叶修又开始肆意妄为。
烟雾升起来，叶修又在感叹：“可惜这次不经过克里鲁兹星。你还记得吧？我们第一次外勤去的地方。”
克里鲁兹人以烟雾的形式存在，他们没有传统意义上的文字和语言，每个“人”的形态也各不相同。整个星球就是一座活火山，炽热的气流就是他们通行的交通工具。大部分时候克里鲁兹人是白色的，但愤怒的时候，他们会变成黑色的毒雾，气势汹汹地攻击外来人。那时叶修和韩文清只带了一个氧气面罩下船，叶修选择扔给了韩文清。所幸他那时候夹带了一根草莓味的电子烟上船，靠这个化险为夷，进行了友善交流。
克里鲁兹人说，叶修是个草莓味的好人。简直是疯了。
烟没抽多久，叶修就发现了不对：“老韩，这行驶路径你是不是改过了？”
“对。”韩文清承认，“缩减了里程，有的地方没必要去。”
“别这么小气嘛。”叶修在操作板上改了起来，“飞船的燃料足够了，就当旅游。”
但他没有改下去，韩文清直接把权限锁了。
“这就没意思了啊。”叶修皱了皱眉，“你这点程序我几分钟就破解了，有必要吗？”
“你可以试试我能锁多少次。”韩文清没有退让。
叶修倒没有继续跟韩文清对刚下去，甚至有些沉默。操作面板在静止状态下退了回去，叶修也去了隔壁抽烟。
飞船在黑暗而静谧的宇宙间穿行，无人的房间里，韩文清渐渐陷入梦境。
梦里面，君莫笑又来了。
两年前，叶修消失的时候，韩文清开始梦见这家伙。这是新的生命体，但不知道为什么，鬼使神差地，韩文清没有上报。
宇宙的生命形式太过多样，有烟雾有气体有液体，也有像君莫笑这样的一段意识，连形态都没有，赖在韩文清的梦境里不走，还指指点点。换成古代，早就被认为是鬼魂夺舍，要泼十斤狗血。
“怎么绕过了这个地方呢？”君莫笑问，“不就是多了个嘉世吗？”
“一个马上要燃烧完的星球，有什么好看的，浪费时间。”韩文清回答。
君莫笑像是预料到了这个答案：“那如果别人想看呢？”
“这个‘别人’脑子不好。”韩文清说，“为不值得的东西留恋。”
“也不一定是留恋从前。”君莫笑说，“只是再看一眼。”
君莫笑就在韩文清的脑海里，哪怕是不说话，韩文清也能感受到他的情绪。无法用言语描述的，极复杂又极简单的感情。
韩文清知道，那或许就是他跟叶修的不同。他们一起攀登山峰，叶修依然对拽住他脚步的人保持着冷静和些许怜悯。
但醒来以后，韩文清还是没有去修改路径，叶修也没有。
但除了嘉世以外，他们还是路过了很多曾经一起去过的地方。联盟是由很多的星球和星系组成的，并逐步向外扩张。星星也有寿命，也会化为粉尘。韩文清和叶修站在舷窗边上看着的时候，还是会不可避免地想起嘉世这颗也正在消亡的星球。
“如果当初不是你在星系边缘发现嘉世，”韩文清说，“它根本什么都不是。”
但即使如此，韩文清都没有问叶修是否后悔。这种显而易见的废话，他实在懒得问。哪怕是嘉世的人把叶修送上军事法庭，扣上无数罪名，恨不得将其置之死地。
“老韩你真是老了啊，怎么老怀念从前，那都多少年前了。”叶修还是在笑，“我们现在要放眼未来！”
他说得极其轻松，仿佛过往都只是一点小挫折，叶秋这个人没有在星尘中消失过，险些就再不能回来。
一切如常，有的星球依旧终年都在下着雨，雨水永远都是淡淡的蓝色；有的星球还是那么绿意盎然，除了枝蔓一样的河流，所到之处都覆盖着短小的青草。
韩文清却很快发现了不对：“偏航了。”
他马上打开了应急措施开始修正，君莫笑又窜进他的意识里：“别动了，是我干的。”
“你这是要开到哪里去！”韩文清忍不住呵斥他。
“放心吧。”君莫笑说，“你不会失望的。”
君莫笑捣的乱还不止于此，他打开了太空广播，主持人潘林正在向大家播报最新消息：太阳星人再次向各大星球和独立空间站催缴取暖费，冥王星认为他们多年以来久居深寒之地，并未得到任何好处，拒绝缴纳全部费用。最早发现太阳星人存在的探险家黄少天表示见了鬼了居然给自己找来一个债主以下省略五百字……
“《嘉世遗珍》拍卖会将在弗里兰宫殿举行，数百件来自旧嘉世的藏品将以合适的价格拍卖……”
韩文清睁开了眼睛。
“这就是你改航线要去的地方？”韩文清也不知道，自己是在问叶修还是君莫笑。
两边都没有回答他 ，君莫笑从意识里溜走，叶修又在避开烟雾报警器抽烟——这次不是电子的。古地球神秘植物制成的烟叶被火苗点燃，烟雾也不是被调制而成的各种香气，而是烟叶燃烧起来的味道，和叶修本身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变成了一股让韩文清无比熟悉的气息。
飞船正在缓缓着陆，浩瀚的海洋上漂浮着巨大的建筑，是弗里兰宫殿到了。
进门验证的时候，叶修又随便找了个假身份和假脸，顺便也给韩文清套了个马甲。毕竟他们两个人，光明正大来嘉世的拍卖场，别人只会觉得这是来看笑话的仇人。
“你到底是要买什么？”翻看着送上来的藏品清单，韩文清还是忍不住问，“就你在兴欣那点工资，这些东西你买得起？”
“我不介意你借给我。”叶修说，他正襟危坐，一副还真的在等什么东西的样子。
但别说举牌了，叶修连动都没动一下，此起彼伏的叫价声里，他连续吃了三块送上来的免费糕点，要了一杯饮料，更像来蹭白食的。甚至在“叶秋”的荣誉奖杯被拿出来拍卖的时候，韩文清眼皮都跳了好几下，他依然不为所动。
直到拍下的人去拿东西的时候，叶修才站起来，跟着那人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哥们儿，”叶修说，“你那赠品还要吗？”
那人捧着奖杯正在欣赏，一愣：“什么赠品。”
“这奖杯是空心的。”叶修指了指奖杯的地步，直接上手打开了最底下的盖子，“我听别人说，经常会有些杂物塞在里面，想看看你需不需要，捡个漏。”
果然有东西，那人抽出来：“怎么还有只手套？”
“是拳套。”叶修纠正。
“叶神还用这东西吗？”那人嘀咕着。
“咳，据我所知好像没有。”叶修继续忽悠，“不过我觉得，这好像有点像韩文清的拳套同款。”
“……你拿走。我不要这种东西！”
就这么简单的，叶修拿到了想要的东西。
他倒是很诚恳地表示自己可以付钱，但对方十分抗拒，说早知道这里面有霸图的东西都不一定会收。让叶修快些拿走，自己甚至可以付垃圾处理费。韩文清站在旁边，脸色极其精彩。
比起生气，韩文清更多在想：叶修居然还留着。
这副拳套并不算多么厚重，由特殊材料制成，有强烈的反作用力，适用于去未知地域探索时，对付毫无智识只有蛮力的生物。很多年以前，知道叶修要去某个地方时，韩文清的确把一双这样价值不菲的拳套扔给过叶修。
“你专门过来一趟就是拿这个？”韩文清看向叶修。
“也不止。”叶修指了指头顶的大屏幕，“顺便看看这个转播。”
那是弗里兰宫殿花了大价钱买来的独家转播，投影在巨大的天花板上，让不能前往嘉世的人也能看到这样恢弘的场面：熊熊燃烧的嘉世。
“你知道的，嘉世最开始没有加入联盟之前，是一颗几亿光年外的荒凉星球。别人说那有什么好看的啊，明明一无所有，没有开采的价值。
“我说它很美啊，也很有价值。
“现在这样的美景已经消失了。”
叶修的语气很平静，说完就走了。
也就是那天开始，君莫笑消失了。
韩文清也会想，或者君莫笑这个人，本来就没有存在过。他的出现是一场误会，是某天晚上，听到别人议论着失踪的叶修是不是死了的时候，他愤怒地离场，回到房间里时，窗帘动了动，他下意识问：谁在那里？没有人走出来，然后君莫笑出现了。
这个答案只能由叶修告诉他，但叶修说：“等一等，等我告诉你的时候，你已经不惊讶了。”
在叶修说这句话的时候，韩文清还没有听明白。
所以，又过了200多天，在一个吸纳一切颜色，所有光照进去都无法反射的星球探索时，他们看不见一切事物。
一头猛兽悄然跟在一旁，猝不及防地向韩文清扑来。恰好那个时候，叶修戴着那只拳套，将猛兽击飞出去。
叶修还准备继续走，但韩文清站在原地。
“怎么了拳皇，”他说，“我会几招你的绝技，也很正常嘛。”
“你知道对吗？”但韩文清没有接招，语气冷冷的，“231天前，你去弗里兰宫殿，专门拿一只塞在奖杯底下很多年没有用过的拳套，因为你知道，这能派上用场。”
他不相信巧合，更不相信千钧一发之际，叶修就那么正好带着这东西。
但他在乎的，不仅仅是叶修的这一点“知道”。
他和叶修都见过太多生命，不同的生命体，不能用常理定义的文明。他原以为自己可以理解和接受，比如能预见未来的先知，即使那是叶修。
但如果叶修都知道，又为什么非要迎接那些命运。走上巅峰，跌落谷底，被侮辱，被碾压，被放逐，下落不明，遗失荒野，九死一生回来的时候，据说已经换了机械心脏和一只机械腿。甚至还有谣传说，叶修的整个身体都几乎是重塑的。
如果他明明知道，为什么非要往死路上走，往火场里奔。
真是个疯子！
但韩文清一切的愤怒都突然暂停了，在他的滔滔不绝之中，叶修给了他一个实在不合时宜的吻。
非常短，但足以让韩文清停下来。
叶修叹了口气：“老韩，用这招是不是太蠢了点？”
韩文清很想说是，但因为这个蠢招过于有效，他没有说出来。
“我们先上去吧。”叶修说。
叶修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一本古老的杂志。
“在我们认识的第十年，这个杂志做了个专题，叫‘十年对手’。在他们眼里，十年是从第一年到第十年，一、二、三、四……十。有了过去，才有现在，才有未来。他们，还有你，可能都是这么觉得的。因为第一年的时候我们见到了，所以第十年的时候我们还是对手。”
“我不是能预见未来，时间不是一条从这里到那里的线。不是提前看到明天的彩票号码，今天就赶快去买一张换一夜暴富这种故事。我能看到一切，过去、现在、未来，它们是一起的，没有先后顺序。”
所有的景象，倒塌的嘉世，因为担心叶修安全留下的拳套，刚刚过去的那个吻，从简陋的飞行器一跃而下时看到那个荒凉而美丽的星球，外太空里意识涣散的那个叶修。以及再过52天，他会跟韩文清在这里做爱，韩文清解开他的上衣纽扣，从那颗仿真眼珠往下，按在他的那个巨大伤疤上，低头吻了那个疤痕。
“别这么看着我。”叶修无奈地说，“我在你眼里很像个傻子吗？我是死里逃生以后，才有的这个能力。”
这是被嘉世放逐以后的意外收获，他被卷进了另一个空间，濒死之后，他的生命变成了由无数个瞬间组成的绘卷，每个瞬间都有无数种可能性，却又在他每踏出一步的时候固定下来，如同三维空间里的人类，看着二维空间里的图画，一览无余。
“那时候我想，以后人生多无趣啊，什么都知道了。”叶修一撑胳膊，坐在了桌子上，“但总还是要自己走过去。”
可韩文清的问题，叶修也不太知道答案。
关于最开始的选择，关于如果回到最初，如果知道结局，叶修会不会选择，那颗星星。
他不是没事给自己找罪受的人，也不是喜欢走弯路的人，但或许，还是会的。
“不过我还是要纠正你一下，”叶修说，“我不是因为看见了要发生的事，才选择去做那件事。是我因为会去做，那件事才成为我的未来。打怪兽用舰上的等离子炮就够了，我去弗里兰，只是因为……”
“你送的唯一一件礼物，我很喜欢。”
这个原因就足够了。
韩文清半靠在椅子上，抬头看着冲他微笑的叶修，还有那只递过来的拳套。
这个理由，对他来说，也的确足够了。
飞船继续航行在太空中，他们穿过群星，往更遥远的地方驶去。
要到131天以后，韩文清才在某次问起：“所以，君莫笑到底是谁？你的另一个分身吗？”
叶修偏过头看他，眼神温柔：“我的全部。”
是那个肉身湮灭的叶秋，在无边的黑暗中，保留的最后一丝意识，凭借着本能，在那个固执的灵魂里，寻找到最安全的暂居地。
*灵感来自特德·姜《你一生的故事》